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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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草,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散发着一股类似马尿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尿的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鸡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几个贼人聚居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耋和褯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贼人占有的土地,经过对调的办法,按村按户分配给临近的村庄,作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赁出去,收来的租子作为祭祀祖宗的用项开销……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轩后来引为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万人涌动时的踢踏声。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来。初七日夜里,白嘉轩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个白铜水烟壶端到鹿三的马号里,俩人坐着抽了一夜烟。天刚麻明,鹿子霖领着田福贤堵在门口。田福贤说:“嘉轩,赶快敲锣!给大声吆喝,一律不要上县,不要听逆贼煽动。”白嘉轩冷冷地说:“那锣我不敢敲。”田福贤说:“你是官人又是族长,怎不敢敲?”白嘉轩说:“传帖上写的明明白白,谁不去县府交农具,谁阻挠去交农具,一律砸锅烧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锅烧了房。”田福贤说:“谁敢!真的有谁烧了你的房,我让谁给你赔!”白嘉轩蔑视地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当啥!”田福贤的脸臊红了。鹿子霖也觉得被轻视了不大自在。白嘉轩说:“锣和锣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们去敲。我今日个不敲。”这当儿村里传来三声惊天动地的铳响,临近村子也连续响起铳子的轰鸣。白鹿村一片开门关门门板磕碰的噼啪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回响,一个个扛着犁杖,夹着权耙扫帚的男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跃进,匆匆朝村子北边的道路奔去。白嘉轩站在门外的场地上说:“决堤洪水,怎么掩挡?谁这会敲锣阻挡……非把他捶成肉坨儿不可!”田福贤煞白着脸:“硬挡挡不住,咱们好言相劝或许可以?走吧!”白嘉轩推诿不过,跟着鹿子霖和田福贤在村巷转着。村里已经变成女人的世界,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了。没有男人的村巷就显出一种空虚和脆弱。白嘉轩心急如焚,那些被传帖煽动起来的农人肯定已经汇集到三官庙了,而煽动他们的头儿却拔不出脚来,贺家兄弟一怒之下还不带领众人来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轩情急之下就拉下脸说:“二位忙你们的公务,我失陪了。”说罢就走。田福贤跑上前来堵住说:“嘉轩,实话实说吧!有人向县府告密,说你是起事的头儿。我给史县长拍了胸膛,说你绝对不会弄这号作乱的事。既然挡不住也劝不下,让他们去吧!你可万万去不得。”鹿子霖则笑嘻嘻地说:“我根本不信嘉轩哥会跟那些人在一块闹事。走走走!嘉轩哥,到你屋里坐下,让嫂子给咱沏一壶茶。”

    白嘉轩再也找不出借口,就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心里只希望贺氏兄弟领头进县城交农器了。但他尚不知,贺氏兄弟跟他一样,此刻也被田福贤安排的几位官员和绅士缠住而不得出门。这原是史县长的精心安排。

    时势和机运却促成了鹿三人生历程中的一次壮举。他扛着一架没有安装铁铧的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拥入从各个村子涌出的庄稼人当中,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打起招呼。人往往就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种样子,好多人汇聚到一起又完全变成另一种样子。临近三官庙,从四面八方通三官庙的大道小路上,人群汇成一股股黑压压的洪流。三官庙小小的庭院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门外的场地上也拥挤着人群,齐腰高的麦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烂泥的青苗散发着一股清幽幽的香气。鹿三刚停住脚就听到了一个可怖的流言,说起事的人被吓破了胆不敢出头了!又说起事的人收受了史县长的赏金被收买了!最可怕的是说不愿意收受贿赂的两个头儿被史县长抓走了,现在正捆绑在城墙上示众!谁也无法证实,因而也无法辨别其虚实,但举事的头目没有出面却是既成的事实。随之最粗野的不堪入耳的咒骂不再对着收印章税的史县长,而是集中到鸡毛传帖的起事人头上,但至今谁也搞不清究竟是那个村的张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这场事件。于是,纷乱而愤怒的庄稼汉们哄哄嚷叫着要去惩治起事的人。人群开始骚乱,朝来时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里急得像火烧,却终究束手无策。

    这时候,从三官庙的院墙里突然传出了欢呼声:“起事的人出头露面了!”消息像风一样卷过去,倒流的人又从大道小路上折回来。鹿三看见人群从三官庙的大门里流水一样涌泄出来,农具被踩断的咔嚓声,夹杂着被踩倒的人的惨叫,围墙上不断有人翻跳下来。一伙人架着一个光头秃脑的和尚从庙门里卷到场地中间。和尚踩着两个人的肩膀,左手扶着举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挥舞着那只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门儿,朗诵起传帖,嗓音洪亮,抑扬顿挫,感情炽烈:“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民百姓无计无路,罢种罢收……”众人鸦雀无声。鹿三忽然羡慕起和尚来了。和尚诵完传帖说:“我一人孤掌难鸣。各位父老再举荐三个头儿,带领众人进城交农具去!有哪位好汉自告奋勇站出来更好……”鹿三听了大叫一声:“白鹿村鹿三算一个!”话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来。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视着乌压压的一片黑脑袋,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直到死亡,鹿三都没有想透,怎么会产生那样奇怪那样荒唐的感觉。众人又推举出两个人来,和尚随之宣布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头目为东西南北四路领头儿。和尚吼道:“东原的人进东门,西原的人进西门,南原的人进南门,北原的人进北门。史县长不收回成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声混合着咒骂,人流像洪水一样滚向县城,土路上扬起滚滚黄尘,大道两旁的麦子被踩踏得像牛嚼过的残渣。

    鹿三赶到城墙下,城门已经关死,吼声震天。几十个人抱着一根木头撞击大门,门板被撞碎,却发现里头已经用砖封死了。鹿三喊着拆墙扒砖。人拥人挤,效率极低,有人把扒下的砖头掷进城墙里去,有的砖头掉下来砸破了自己人的脑袋。这时候,城墙上响起锣声,一个人敲着锣喊:“县长向大家见礼!”一伙随员簇拥着史县长出现在城墙上,县长跪下了,作揖叩头。打锣的人大声宣布:“史县长令,收盖印章税的通令作废。请父老兄弟回乡。”砖头飞上城墙,县长的随员们耍杂技似的凌空逮住砖块,保护着县长。史县长又带着随员们跟着敲锣的人顺城墙走了。鹿三倒不知该怎么办了,憋在胸间的怒气尚未完全爆发释放出来却已宣告完结。没有经过多少周折而顺利地达到目的取得胜利,反倒使人觉得意犹未尽不大过瘾。围在城墙下的人立即把矛头回转过来,纷纷吼喊着现在该当实践传帖上的戒律,立即惩治那些没有前来交农具的人,骂他们不冒风险而分享斗争的胜利果实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顺从了众人的意向,回原路上所过的村庄,凡是没有参与交农的人家都受到严厉的惩罚,锅碗被砸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捣烂(本应烧掉,只是怕殃及邻舍而没有点火)。有两家乡性恶劣的财东绅士也遭到同样的惩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轩在街门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镇上贴出两张布告,一张是罢免史维华滋水县长的命令,同时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布告是由省府张总督亲自签署的。白鹿镇逢集,围观的人津津乐道,走了一个死(史)人,换了一个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没维持(维华)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还难说。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次绝好的表演机会。并贴的另一张布告的内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闹事主犯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内的领头进城的四个人,还有写传帖的徐先生,煽动起事的贺氏兄弟。围观的人看罢第二张告示的观感是,摔了一场平跤。

    白嘉轩比起事以前更难受。一个最沉重的忧虑果然被传言证实了:他的起事人的身分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幸免于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钱买通了县府;说他一看事情不妙就把责任推到那七个人身上,还说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脸面在县里楦着,等等。白嘉轩从早到晚阴沉着脸,明知枣芽发了却不去播种棉花。他走了一趟贺家,又走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对他们的苦楚的家人并不表示特别的热情,只是冷冷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马上到县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们换回来。”他对哭哭啼啼的鹿三的女人说:“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来见你。”

    白嘉轩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县府。县府里的一位年轻的白面书生对他说:“交农事件已经平息。余下的事由法院处理,你有事去法院说。”白嘉轩放下褡裢,掏出一条细麻绳说:“我是交农的起事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把我捆了让我去坐监。”白面书生先是一愣,随之就耐心地解释:“交农事件没有错。”白嘉轩吃了一惊,又觉得抓住了对方的漏洞:“没错为啥抓人?”白面书生笑着向他解释:“而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许人民集会结社游行示威,已经不是专制独裁的封建统治了。交农事件是合乎宪法的示威游行,不犯法的。那七个人只是要对烧房子砸锅碗负责任。你明白了吗?快把麻绳装到褡裢去。你要还不明白,你去法院说吧!”白嘉轩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涂。他又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绳来要法院的人绑他去坐监狱。法院的人说了与白面书生意思相同的话,宣传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严厉得多:“你开什么玩笑!快把你的麻绳收拾起来。谁犯了法抓谁,谁不犯法想坐监也进不来。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是无理取闹,破坏革命机关秩序。”白嘉轩收拾了麻绳,背起褡裢出了法院,就朝县城西边走来,决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办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轩又背着褡裢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内衫口袋里装着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一封短信。总督府门前比县府严密得多,荷枪实弹的卫兵睁眼不认人。白嘉轩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来。卫兵们几乎无人不晓朱先生劝退二十万清军的壮举,于是放他进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说:“张总督不在。信我给你亲交。你回吧。”白嘉轩说:“我要等见张总督。”中年人说:“你等不住。总督不在城里。你有事给我说。”白嘉轩把抓人的事说了,并带着威胁的口吻说:“要是不放人,我就碰死到大门上。”中年人笑说:“碰死你十个也不顶啥,该放的放,不该放的还得押着。你快走,我还忙着。”白嘉轩急了:“不是我姐夫劝退方巡抚,你多半都成了乱葬坟里的野鬼!你们现在官儿坐稳了,用不着人了是不是?”中年人笑了,并不反感他的措辞,反倒诚恳地说:“旁人的事权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么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里不见动静,你再来。”白嘉轩当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里。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见鹿三徐先生贺家兄弟以及两个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人正坐在上房明间的桌子旁。六个人一见他,都齐刷刷跪下了。白嘉轩惊喜万分,一一扶起他们,才知张总督专门派人急告滋水县何德治县长放人。白嘉轩问:“和尚呢?”六个人全都默然,说不出口现在就押着和尚独独一个。白嘉轩不在意地说:“甭急甭怕。和尚下来再搭救,一个人也不能给他押着。咱们算是患难之交,今日难得相会,喝几盅为众位压惊。”说罢吩咐仙草炒菜,又回过头对鹿三说:“三哥,你先回去给三嫂报一声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说:“她知道我回来了。嘉轩,我这几天在号子里,你猜做梦梦见啥?夜夜梦见的是咱的牛马!我提着泔水去饮牛,醒来时才看见是号子里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狱费尽了周折。法院院长直言不讳地述说为难:“烧了人家房,砸了人家锅,总得有一个人背罪吧?”白嘉轩说:“办法你总比我多!”他不惜破费,抱定一个主意,用钱买也得把和尚买出来。徐先生把他的俸银捐赠出来。贺家兄弟也送来了银元。三官庙的老和尚胸膛上挂着“救吾弟子”的纸牌,到原上的各个村庄去化缘,把零碎小钱兑成大钱银元,交给嘉轩。白嘉轩把铛铛响着的银元送到法院院长的太太手里,院长果然想出了释放和尚的办法。和尚释放了。白嘉轩小有不悦的是,和尚获释后,既没有向搭救他出狱的他表示谢意,也没有向为他化缘集资的老和尚辞谢。他没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庙,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个谜。这时候,有人说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奸,才逃到白鹿原上来的,进三官庙不过是为了逃躲官府的追缉罢了;又有人说他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白嘉轩看来,这些已经无需追究,更无需核实,因为搭救他们出狱的总体目的已经达到,至于他还当不当和尚,却是微不足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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