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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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光宅元年,新皇登基,太后武氏被尊为太后,大赦天下。

    三月刚过,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出生在四川巴州的一个小山村里。我的父亲何青是一个常年采药为生的药农,闲暇时耕种门前的一亩三分口粮田,我的母亲柳氏在家纺织烧饭。朝廷重农桑,赋税轻,休养生息,日子还算过得去。

    我们住的村子,汉夷混杂。那些夷人,男人打猎女人耕种,习性与汉人有些不同,流传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风俗,男人们比汉人的男人们要慵懒,除了打猎,什么也不干,家务和田间的活计全交给女人,田间常见女人们背兜着小小的婴儿耕种,非常辛苦。

    跟他们混居,也不是没有收获。父亲母亲从他们那里得到很多草药的知识。

    父亲母亲的命运在我出生的那年全然改观。就在我出生的第十天,上山采药的父亲失足坠下悬崖,失去生命。正在月子中的母亲听到噩耗,当即昏厥。

    未久,传闻被贬居在巴州城中,深受百姓爱戴的废太子李贤暴卒于宅中,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被太后派人暗杀。

    村中夷人的女巫说我是天煞星,能给亲人甚至国家带来灾难。

    一向与父母交好的夷人不再上门,甚至窃窃私议,要驱逐我们母女出村。

    汉人邻居也将信将疑,私下说我脚硬,克夫,说不定也克母,企图说服母亲将我送入尼庵。

    母亲抱着我日夜哭泣,挣扎着起床煮饭洗衣煎药,自己照顾自己。自我懂事起就听见她说:“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活下去,把你养大成人,看你出嫁,生儿育女。”

    母亲是一个性格坚韧的女人。父亲去了以后,她将家庭收入的重心放在采药上。她用一只竹篓把我缚在背上,早起上山采药,种田耕地,夜晚她把我装入藤篮,挂在房梁上垂下的绳子上,一边织布一边给我唱着山歌,我时时在她的歌声中入眠。

    生活的磨练让她越来越能干。家中没有男人,她不得不抛头露面,跟药贩讨价还价,跟布商嘘寒问暖,渐渐村中闲言碎语渐多,说柳氏妇人能维持这样的生活,多靠跟男人不清不楚的暧昧,钱财来历不明。

    我渐渐会得翻身,会爬,会对着人微笑,母亲在家里忙碌的时候,总是在厅房的地上铺块席子,将我放之其上,任意爬行。一日她在灶头做饭,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拽她的裙角,低头一看,是我一手扶着灶台,一手抓着她的裙裾站了起来。那一刹那,她眼含热泪蹲下,抱着我呜咽不能言语。

    “阿草,阿草!”她反反复复地只能呼唤着我的乳名。

    我的世界如此之小,只得母亲的脊背上的竹篓那么大;我的世界又是如此之大,当别的孩子在家中火塘边取暖的时候,我随着母亲漫山遍野地跑。

    “这是赶黄草,对女人好的一种药。”母亲每挖出一根草,就会对我如数家珍地念叨,不管我听懂听不懂。

    这活儿太过艰辛,女人带着孩子,只能挖些价值不高的草药。母亲慢慢地少上山,在家里的口粮田里腾出一块地,专种那些珍稀少见卖钱多的药。

    房前屋后的空地全都种满,母女俩的吃喝穿用全都指望在里面。

    我会走了,我会说话了,我会跑了。除了母亲,我没有朋友。村民们不跟我们家来往,孩子们不跟我玩。有时候他们在一起我蹒跚地跑过去,他们会一边跑开一边唱:“天煞星,天煞星,阿草是个天煞星。先克爹,再克娘,克到只有一人行。”

    我回家问母亲:“什么叫天煞星?他们为什么叫我天煞星。”

    舅舅有时会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探望。每一次来,总是帮母亲把柴劈成垛,把水缸挑满,然后坐在堂屋里喝酒,看母亲在灶间做饭。

    舅舅抱着我说:“你看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才多大就有了白发。往前走一步吧,带着孩子嫁到外村,总强过在这里苦熬。”

    母亲低头往灶里填柴,火光映着她的侧影,真是好看。

    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自那以后,隔上一段时间,舅舅会陪着一个男人上门。后来我知道那叫“相亲”。有时候母亲带我回外婆家省亲的时候,也会有男人上门跟舅舅喝酒,母亲在外间烧菜上菜,男人们目光会从母亲身上扫过。

    大部分时间,是舅舅带着男人到我家里相亲。母亲一个人带着我过活,手停便口停,回娘家一次,一个来回至少要一天的功夫,耽搁不起。

    相看之后,大部分的男人托人带话给舅舅:这个女人不错,能干勤快,持家的好手,只是听说那个女儿是个天煞星,生下来克父,是个不祥之物,就算平安养到大,还要陪上一副嫁妆,希望能送人或者寄养到亲戚家。

    母亲听了舅舅的话,坐在灶前,火光映着她的侧面是如此的坚毅。她毫不犹豫地回绝:“我的孩子我来养,我不会为了嫁人扔下她。”

    舅舅摇头叹息,喝了几口酒,起身告辞。在门前,他蹲下来抚摸我的头,说:“将来一定要孝顺你娘。”

    舅舅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又是十六的大集,母亲给我扎了发辫,系上丝带打的蝴蝶结,给我穿上鲜艳的衣服,带着我去镇上赶集。她赶着一只驴,我坐在驴背上,两边架着筐,一边放着母亲织染的布,一边放着我家鸡下的蛋,和我们自山里采的草药和山货,拿到市集上去卖,换回我们需要的油盐酱醋,以及织布的纱线。

    母亲带着我,先把草药卖给药店,再去市集占一个位置,铺一块油布,将布和鸡蛋以及山货纷纷摆出来。

    不远处是一个茶铺,里面坐满了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客人,一边喝茶一边谈着闲天。

    “听说太后令人毁了乾元殿造明堂,由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主持督办。太后自称是弥勒佛转世呢。”

    “薛怀义是啥子高僧?从来没听说过!”

    “哈哈,他是什么高僧?他是太后的姘头,不过是那男人的活儿大,能让太后爽罢了。”

    “嘘,你不要命啦?如今太后准许告发,你当心脑袋!”

    “你别说这太后倒似男人,只要你不反对她治理江山,说几件风流韵事她倒不跟你计较。”

    “我看这架势,太后总有一天会登基当女皇。她不会满足于坐于珠帘之后的。”

    “可怜当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俗话说虎毒不食儿,可惜天家没有骨肉情啊。好端端的一个太子贤,惨死在自己母亲手里。”

    “嘘,嘘,议论太后的姘头没有什么,说这话可是要杀头的!”

    我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好奇地问母亲:“娘,什么是姘头?”

    母亲吓得面色如土。她蹲下身捂住我的嘴,厉声告诫:“小孩子不许胡说八道!当心野狗咬舌头!”

    我赶紧闭嘴:“是,娘,我再也不敢了。”

    “哈哈哈。”旁边铺子的大叔笑出声,躬身问我:“小姑娘,你几岁了?”

    那个大叔大约三十上下,一脸的络腮胡子,五官英俊,身材高大,粗粗一看,也有几分吓人。

    他的摊上摆的也是些山货,货色比我家的珍贵,因为那些东西都长在深山高崖,母亲一介女流力所不能及。

    我躲到母亲身后,过一会儿探出头来偷窥他。

    母亲连忙代我致歉:“这位大哥,小孩子不懂事,莫要跟她一般见识。”

    那大叔打着哈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妹子莫放在心上。”

    母亲一个万福,转身招呼顾客。

    晌午十分,大叔托了母亲照看摊子,走开一会儿,过些许时候,带了一壶酒和一篮肉饼,分了些肉饼给我和母亲。

    母亲谦辞,他再三地说:“吃些吧,你们只吃那麦饼怎么行?特别是这位小妹妹,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吃些肉。”

    母亲再三推辞不过,只得接过。

    大叔喝一口酒,问道:“妹子怎么带着孩子赶集?妹夫呢?”

    母亲平静地说:“孩子爹已经不在人世。”

    大叔收敛笑容致歉:“我不该问。”

    母亲道:“已经过去很久。”

    大叔在一下午,都对我和母亲关怀备至,言谈中不住地打听我们家住哪里,族中还有什么人。

    那日从集中回家,便有村中的媒婆伙同镇上的媒婆上门提亲。

    为集中相遇的大叔提亲。

    大叔名叫许盛业,在镇的另一头,一个往返须得两天时间。这位大叔无父无母,只有兄嫂来往极少。他前头有个娘子,三年前去世一直没有续弦,那日镇上遇到母亲,一见钟情,是故把身世问个清楚,托人上门提亲。

    母亲给媒人奉上糖水,低头道:“我有个女儿不能舍弃。”

    媒人巴掌拍得山响:“啊哟哟,许二哥先头娘子没有留下一男半女,那日他一见这位小妹妹就欢喜得紧。他要你们母女一起过去,他一定待阿草如亲女一般。”

    母亲迟疑:“他可知关于阿草的那些传闻?”

    媒人再次巴掌拍得山响:“啊哟,那都是那些夷人的胡言乱语,如何信得?许二哥为人豪爽义气,四方相邻都知道的,大嫂你打听打听便知。他一向不信这些的。”

    母亲拿出饭菜款待两位媒人:“奴家是妇道人家,识人不多,出行不便,这事事关重大,待奴家跟娘家哥哥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媒人第三次巴掌拍得山响:“啊哟哟,大嫂你莫要迟疑。这许二哥一表人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跟你在集上相遇,也是天大的缘分,哪里配不上你?你错过这村就没有这店了!大嫂,俗话说得好,初嫁从亲,再嫁从身,你可自家做主,何须去问娘家人?”

    母亲再三致谢:“多谢媒人成全。只是这事至关重大,还须跟哥哥有个商量才行。”

    “好吧好吧,我们先去,等大嫂的好消息。”两个媒人吃饱喝足,摸着油汪汪的嘴告辞。

    没有几天舅舅从外村赶来,对母亲极力劝嫁:“你带着孩子这些年过得也辛苦,家中没有男人,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惹多少是非,听多少闲话?这个许盛业,家里有几亩田和几间房子,跟妹夫一样上山采药,家中无人打理。你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自己当家作主,过几年再生育儿女,一家人和和美美,就算阿草也得姐妹兄弟相伴,锦上添花的事,如何不好?”

    母亲默然一会儿,问道:“既然他上无父母,为何不能过来入赘?”

    舅舅劝道:“你在这村子还没住厌?这些乡邻对你不友善,阿草连个一起玩的朋友都没有,再住何益?搬到他们村子,没有人认识你和阿草,那些无稽之谈也无人谈起,一切从新开始有何不可?”

    母亲想了半天,才点头道:“既然哥哥说这人可嫁,那么我嫁便是。只是阿草不改他的姓——阿草爹只得这一个血脉——”

    舅舅道:“这有何难?又不是儿子传香火的,我想他也不会勉强你们母女。”

    我五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将家中的房屋土地低价卖给父亲的族人,带着我嫁到镇子的另一头山村许盛业家。

    虽然父亲的族人在父亲死后对母亲的困境熟视无睹,袖手旁观,此时母亲要带产改嫁,便横加阻挠。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女孩,如果不是因为传说中我是不祥之人,他们一定会出面阻挠我的离去,要哪个族亲出面收养我。

    因为我是不祥之人,所以他们极力劝阻母亲改嫁,一心想让母亲在宗族中收养一个男孩作为产业继承人,留在家族里。

    他们说:“你这一去,房子土地都卖了,万一遇人不淑,连个退路都没有。你收个儿子,将来阿草出嫁,还有儿子替你养老送终。”

    还有一个族亲说:“听说那许盛业喝酒赌博,不是善类,大嫂当心上当受骗。”

    这个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说好话,母亲心内微微冷笑。但是关于“退路”这句话,倒给了她一个提醒。

    最后她跟族人达成协议,将家产以低于市价两成卖给族人,换取族人的不再阻挠。所卖的银两,一半存于舅舅家,一半作为嫁妆带到新家。

    她有一身的种药技艺,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嫁妆”,她自信能撑起新家的一片天。

    她也憧憬着我们母女得此男人的庇护,能安静地过着正常人的日子,不再为四方相邻冷眼对待。

    许盛业那日的娶亲非常隆重,大红的花轿,全套的吹鼓手,他骑着大马戴着红花,在良辰吉日上门迎亲。

    按照本地规矩,我先去舅舅家住几日,等到新娘三日回门,再跟着母亲到新家度日。

    那日母亲郑重拜别父亲的灵位,亲自将灵位送入何家祠堂,再拜别何家的列祖列宗,在媒婆的搀扶下,跨过熊熊燃烧的炭火盆迈出了何氏祠堂的大门。

    何氏族长对着许盛业一番训诫,叮嘱他好好对待新妇,夫妻相亲相爱,看着他兴高采烈地娶走新娘。

    族长一声叹息:“总算送走了这个孽障。可惜了何青和何青家的一对恩爱小夫妻,如果不是这个孽障,怎么能便宜了这个姓许的小子?”

    族长口中的“孽障”自然是我。因为我的出生,才导致了父亲的非命,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一下子穿回古代,所以此文有点穿越文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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