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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回到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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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洛阳,即投入紧张的拍摄中。www.Pinwenba.com

    几斤重的戏衣穿在身上,干了湿,湿了干,只差没有结出盐花来。24小时不眠不休成为家常便饭,有时修站着也能睡着,但也有的时候一连几天没有通告,便一个人游遍洛阳。

    正是牡丹花开季节,如锦如缎,然而良辰美景看在多情人的眼中,只有倍添相思。

    每天收看天气预报,知道最近西安一直晴天,偏偏我不能回去,白白浪费了与秦钺见面的机会。

    几次给黛儿打电话,想同她聊一聊近况,可是始终没有找到她,她家里人支吾着,不是说黛儿不在,就是说她不便接听。我算着时间,黛儿的产期一天天近了,许是她家里人不愿意家丑外扬吧?想到她连接电话的自由都没有,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我不由十分替她担心。

    剧组女演员很多,有男朋友的,都趁探班之际跑来洛阳看花。我更加叹息,如果能与秦钺在阳光下、花丛中携手同游,吟诗赏花,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

    思念一日深似一日,若把相思比春潭,潭水哪有相思深。

    每当夜晚来临,我便会久久地仰望明月,否则,简直就不知该怎样撑下去。

    九问时时有信来,采用迂回战术,不断与我谈起东邻西舍,似乎到处都是对他钟情的女子。我不打听,也不取笑,以不变应万变,尽一个红颜知己的本分。这样子拖了两个月,他熬不住,到底追到洛阳来。

    那天剧组正排演宫廷歌舞,我不过是个背景演员,穿好衣服站在武则天背后权充背景,连句台词也没有。

    化妆间挤满了人,都化得脂浓粉艳,进进出出,一般忙碌着,却一望而知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又谁是龙套。无他,势利二字写在脸上,谁兴谁衰粉墨再浓都遮掩不来。况且,那做配角的,化妆行头永远比不过打头牌的,通常都马虎潦草,不过应个景儿。小小一个化妆间,正是红尘缩影,壁垒森严,阶级分明。

    我通常总是最后一个上妆,该出镜时再简单的戏分也不肯欺场,没有镜头时便无声冉退,站在人群后静观他人演技。

    如果人生果然能像一出戏般,每个人何时上场、何时下场、如何对白、如何动作,都明白规定各安其分,倒也简单爽快。

    只可惜往往有败笔人物,只是一不小心念错对白,走错台步,结果便像一件第一颗扣子便系错了的上衣,错、错、错,一路错到底。

    就像这会子,那个前天才刚刚来报到的剧务不知怎地把蓝鸽子得罪了,导演已经催了三四次,蓝鸽子只是漠然地坐着,不肯上戏。导演碍于面子,骂也不是求也不是,看到九问,便如遇到救星般一把抓住,拼命使眼色:“老夏,我这正忙着试轨道,那边你帮忙处理一下。”

    九问本着半朋友半同事的立场,扮红扮白都容易。当下走过去,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剧务忙忙趋近来解释是非,缠七夹八,越急越说不清,一张脸涨得通红。蓝鸽子只端坐一旁,仿佛不闻不问。听到不耐烦处,忽然一拂袖子站起来,若有意若无意,将台上瓶瓶罐罐扫了一地。纵使如此,她的动作态度依然优美,宛如表演。

    我看得暗暗叹息,要说不公平也真是不公平,一样的事情,蓝鸽子做了,是正常,是派头,我见犹怜,别人做出来,便是东施效颦,河东狮吼。

    只见九问快刀斩乱麻,也不多劝,只向着剧务一挥手:“别说了,马上去制片那儿结算工资,明天不用来了。”

    蓝鸽子一愣,抬起头来:“那倒也不必……”

    本只是小口角,三两句解释清楚,各就各位。而小剧务的命运已被两次改写。

    我对九问说:“看不出你还会这手欲擒故纵。”

    九问笑:“蓝鸽子心不坏,只是时时处处要人记着她是大明星,戏里戏外都想当皇上,那就顺着她点好了。”因正看宫女排练歌舞,九问便问:“你说,上官婉儿会不会唱歌跳舞?”

    “不会吧。婉儿身居高位,最讲究进退有度,大概是不苟言笑的。”

    “那说不定。要是武则天也跟蓝鸽子一个性格,哪天心血来潮来了兴致,颁下皇旨,非要命令你唱歌呢?”

    “唱什么?唱‘忆昔笄年,生长深闺院’?”我笑,随口唱了两句。

    九问一愣:“这是什么歌,曲调这样怪?”

    “《倾杯乐》。”我随口答,“宫里人人都会唱……”

    话未说完,我已经愣住。我怎么会知道?我又在何处学来这首歌?

    可是,我的脑海中分明有个清晰的印象:宫廷舞姬梳双鬟花髻,着红裙,以绿巾围腰,轻歌曼舞,身若柳枝。我甚至可以清楚地说出,旁边的乐班子按怎样的顺序排列站坐,而丝竹班的总管是如何谄媚地笑着。

    歌舞早已停下来,人们惊异地围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而我思潮泉涌,如水倾泄,不能自已地叙述着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吹横笛的乐女梳双髻,奏排箫的梳螺髻,其余单髻。她们使用的乐器有笙、琶、箫、瑟、还有阮咸、羯鼓、排箫、和筚篥……”

    “筚篥?”导演打断我,“什么是筚篥?”

    “是类似笛子的一种乐器。”作曲闷闷地答,“可是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吹奏。而且,唐艳刚才唱的《倾杯乐》乐谱我见过,是工尺谱,连我也不认识,倒没想到她这样博学。”

    “不,我不认识工尺谱。我只是会唱那首歌。”我唱起来,“忆昔笄年,生长深闺院。闲凭着绣床,时拈金针,拟貌舞凤飞鸾……”

    “好!好极了!”导演兴奋地叫起来,“舞美,服装,音乐,你们都过来,照唐艳的话重新改排,就用这首《倾杯乐》,按唐艳唱的,重新谱曲。唐艳,你往下说,说得再详细些,他们是怎样排座位的,跳舞的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是不是很暴露?有没有水袖?”

    “没有水袖,是广袖。她们跳的是软舞,有时也跳巾舞,另外,宫里在节日时还会表演健舞,即傩舞,或者拓枝舞。跳傩舞的时候要戴上傩面具,非人非兽,十分狞厉威严,有种神秘的力量,以乞求避邪除凶……”

    我停下来,为了自己的叙说而惊异莫明。仿佛有一扇记忆的门被撞开了,许多并不为我曾经历的情景涌上心头,带着五月的花香,带着缥缈的乐声,丝丝缕缕,不着痕迹地闯进我的思维。我好像忽然成了古人,拥有许多古代的记忆,准确地说,是唐代宫廷的记忆。我好像自来便生活在那个权力和政治的中心,对所有的倾轧争夺了如指掌,对上官婉儿的命运如同亲历,在记忆的风中,我嗅到了唐朝牡丹的香气,更感受到了古时战士的英武。

    我忽然明白,是秦钺,是秦钺把我变成了一个古代女人,使我日渐拥有古淑女的气质风韵。

    正如黛儿所说,爱就像空气一样渗入爱人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液,将她重新改造。秦钺,也已经重新塑造了我,唤醒了我,在他随着我了解现世的风俗知识的同时,我也随着他而一步步梦回唐朝。

    由于我鬼魂附体般的灵感,剧组的拍摄忽然变得简单起来,原来需要反复推敲的一些细节,诸如音乐、场景、服装、礼仪等,我都可以随口说出,如数家珍。

    我的举止越来越飘忽脱俗,思绪却越来越信马由缰,有时心血来潮,忽喜忽嗔,自己完全不能控制。仿佛电脑中忽然加入一个新软件,功能虽强,却一时不能运转自如。

    一日与九问同游牡丹花园,那里有我喜欢的月洞门儿,雕花的窗棂,亭台水榭,和极高的墙。

    每当看到高高的粉墙,我都总会想起“庭院深深”、“红杏出墙”、“风月情浓”、“妻妾成群”这些词儿,想起“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旖旎情境。

    如今的西安已经很少见得到有神秘韵味的高墙,就是有,也不是什么高宅深院,绣户朱阁,而多半是庙宇。“曲径通幽处”,往往是“禅房花木深”,于是所有的遐思绮念都被“南无阿弥陀佛”的声声木鱼给敲散了。倒是洛阳,反而比十三朝古都更保有优雅古典的韵味。

    走在花丛中,我随口吟诵:“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九问道:“《翦彩花》。”

    “什么?”

    “我说你刚才念的诗,是上官婉儿的七律《翦彩花》。据说,她这首诗就是在这洛阳宫里做的呢。”

    “是么?我倒不知道。”我愣愣地答。

    九问早已习惯了我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这时候忽然说:“唐艳,我有一种感觉,你好像拥有两个身份,两种记忆。或者说,你根本就是人们常说的‘再生人’,是上官婉儿转世。”

    “婉儿转世?”我失笑,“这话若被科学家知道,准把我抓去解剖。”

    “那倒不会,娱乐圈稀奇古怪的事多得是,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就是剧组想拿这个来炒作,媒体也会认为是弄噱头,才没人肯信。”

    “所以说我最平凡不过。”

    “可是怎么解释你那些突如其来的灵感呢?这正是你最大的魅力所在。”九问停下来,望向我的眼光忽然变得炽热,“一个不知道自己美在何处的女子,才是真正美丽的人。”

    他眼中的情感太炽热了,我忍不住后退一步。

    九问随之逼近:“你怕我?”

    “不是,是怕我自己。九问,你是我非常尊重且珍惜的一位好朋友,我怕我伤害了你。”

    九问闻弦歌而知雅意,但却不肯相信,惊奇地说:“你是说我没机会?这怎么可能?”

    我看着他。九问也算优秀了,可是比起秦钺,却仍然不能同日而语。秦钺深刻,沉稳,善良,刚毅,他身上拥有的,是现世已经绝迹了的真正男人美德。他是不可替代,甚至不可模仿的。而九问,虽然才气足以傲视同侪,可是唯其因为太知道自己有才气了,所以便少了几分沉稳。

    也许正像他自己所说,一个不知道自己美丽的女子才是最美丽的。男人呢,可不可以这样说:一个太觉得自己优秀的男子反而不够优秀?

    我低下头,决定快刀斩乱麻:“九问,我心中已经早有所爱。”

    “他比我早到?”

    “早到了1000年。”

    “这样夸张?”九问笑起来,“他比我强?”

    “在我心中,他是不可比拟、独一无二的。”

    九问大受挫折,满脸沮丧。

    我不忍,有意岔开话题:“报上说你有很多女朋友?”

    “那是因为有很多女人希望我是她们的男朋友,”九问立刻恢复了几分自信,“我只是未加否认而已。”

    我笑。

    九问亦不由笑起来,温柔地问,“是不是每个热恋的女子都会这样执著?”

    “我不知道。”我含笑相望,真诚地说,“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遇上一个执著爱你的女子。”

    “同你一样美好?”

    “比我好十倍。”

    “你保证?”九问戏谑,接着笑起来,“唐艳,你要记住:你欠我一份情,有责任帮我找到一个同你一样美好的女子,并把她交到我手中。”

    “要不要三击掌?”

    我们相视而笑,果然重重击掌。

    与聪明人打交道是件愉快的事。我庆幸自己遇到的是夏九问,而不是黛儿的阿伦或者何培意之流。

    九问第二天告辞回西安,化妆师转给我一张字条,说是九问上车前委托他交给我的。

    字条上写着:“如果找不到比你更好,那就还是你。”

    我莞尔。不爱他是一回事,可是被人爱着是另外一回事。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虚荣的女子。

    化妆师一向对我特别友好,此刻更热心提醒:“抓紧夏作家,他滑不溜手,不容易专情呢。”

    “怎么?”

    “蓝鸽子似对他格外青眼。”

    “青眼”是与“白眼”相对的一个词。但我不记得蓝鸽子什么时候给过别人白眼。

    化妆师强调说:“但那是不同的。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会发亮。而他也总是借故在她眼前出现。你没发现,他的意见,她特别注意倾听。”

    我更加好笑。这化妆师应该改行做编剧,形容人的神情时丝丝入扣。

    “还有啊,夏作家来探你班,送一篮水果,本来人人有份。可是蓝鸽子会为了这件事特别向他道谢。”

    “这是她的风度而已。”

    “切,大明星每天白吃的水果点心不知多少,没听她向谁说过一声谢的。别说是沾光水果了,就算有人特意送给她本人一车皮香蕉芒果,她也未必抬眼看一看呢。”

    我心里一动。正想聊下去,导演又喊我了,却是为了安乐公主的妆束。

    安乐为中宗李显之女,韦后在流放途中所生,因出世时只有一张包裹皮儿接生,故而又名裹儿。幼时曾随父母在房州受尽艰辛,终于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倍得中宗宠爱,日益骄横刁蛮。但因其生得如珠如玉,光艳动天下,所犯过错,众人不忍责之,于是更纵得她骄奢无度,放浪形骸。

    我一边帮着饰安乐的演员化妆,一边想起黛儿。黛儿的性格,多少是有些像安乐的,天生的娇公主。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可是今天,她也为爱吃尽苦头了,不知现在怎么样了,预产期应该已经近了吧,她能吃得消吗?

    想着,我不由地出了神。导演催促:“唐艳,你说到底应该穿哪件衣服?”

    导演现在越来越依赖我,每每给主要演员换装,总要征得我的同意。

    我于是退后一步,细看妆容晶莹的安乐,只觉怎么看怎么像黛儿,脱口说:“穿得越露越好,透视装最好。”

    唐朝后宫服饰本来就浮华香艳,服装师得了令,更加大刀阔斧,取来一件薄如蝉翼之纱衣披在安乐身上,穿了比不穿还刺激。

    导演大喜:“果然漂亮。这样子一穿戴,不说一句话就知道是安乐公主。”

    司服装的有些迟疑:“会否被媒体批评太过暴露?”

    导演不屑:“如今的女作家们都争着暴露呢,谁还计较这个?”

    女演员们笑起来:“就是的,那我们还有什么法宝哗众取宠?”

    化妆师答得最妙:“可以考虑玩一次‘行为艺术’,举众穿上白色纸衣站立街头,纸上几个大字:‘女作家都脱了,我们怎么办?’一定轰动。”

    众人大笑。

    然后一声“开麦拉”,灯光大作,盛装的韦皇后仪态万方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处处模仿武则天的女子,却失于外露,徒有武氏之威,而无女主之慧,所以注定最后一败涂地。恃着中宗在房州许下的“他日如发达,不相制”的许诺,她骄奢淫逸,气焰日盛,至于疯狂揽权,觊觎帝位,甚至不异杀夫以代。

    今日要拍的,便正是韦后与女儿安乐合谋毒杀中宗,篡位代之的一幕。

    韦后对女儿使用的不仅仅是利诱计,更是激将法:“一个想做皇太女的人,连下毒的勇气也没有,凭什么成就大业?”

    安乐犹疑:“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而我是你的母亲。”韦后谆谆叮咛,“自从上官婉儿被立为昭容以后,代批奏章,代拟圣旨,权力倒比武皇时期还要大。而你父皇对她言听计从,宠信有加,这段时间,干脆就住在昭容宫里。依我看,说不定还要立她为皇后呢。到那时,只怕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母后。父亲是爱你的。在房州的时候,父亲不是对您许诺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重回长安,对您绝不相制吗?”

    “房州?哈哈哈,房州!”韦后的笑声在疯狂中有着悲凉与怨毒,“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在房州,陪他吃苦受累,担惊受怕的就有我们娘儿俩;可是他一朝为帝,跟他享尽荣华富贵,作威作福的,就变成了她上官昭容。你不知道,你父亲对上官那贱人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是从小儿就有的念头。现在武皇死了,他登了基,有了权,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下的第一道旨就是封上官为昭容,权倾后宫,连我这个皇后都无奈她何。裹儿,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你父皇不死,我就得死,你也得死。”

    “不,不会的,父皇那么疼爱我,他是不会杀我的。”

    “他不会?他今天不会,保不定明天不会。你想想,你父皇下令杀过你的兄弟李重俊,杀过你的丈夫武崇训,他能杀儿杀婿,难保他不会有一天杀妻杀女啊!”

    安乐痛苦地捂上耳朵哭泣起来。

    韦后步步紧逼,下达最后通牒:“在同你父皇玉石俱焚和同母后共登宝座之间,你已经没有选择了。我要登基,我要称帝,而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这难道不是你最大的理想,最重的渴望吗?”

    夜风凄紧,安乐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洁白如玉的纤手。等一下,她就要用这双手毒杀父亲,泯灭天伦。她不能不害怕,不能不迟疑,不能不悲哀。

    背景音乐响起来,是埙乐。

    导演拍拍手,这一条结束。演员围拢来,“导演,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条?”

    导演不语,却看向我:“唐艳,你觉得怎样?”

    大家也都习惯了我这无冕导演,嘻笑着说:“对,太上皇觉得怎样?”

    在剧组,固然有唐高宗、武则天、唐中宗这些演员皇上,但真正的皇上却还是导演,而我,则比导演的话还重要,是皇上之皇,是太上皇。

    我想一想,说:“我总觉得,这里用埙乐虽然能表现出那种悲凉沧桑的意境,但只是单纯的音乐,不够实,显得轻了。如果用打更声,在夜中拉远,和埙乐的呜咽照应着,仿佛夜风的声音,或许会更加深那种恐惧悲凉。”

    “对,要一声接一声,仿佛催促,又像是阻止。还要加上更夫苍凉的呼喊,就更加真切。放在音乐里,埙乐要压得低一点,就像人心底发出的那种声音,是一种呻吟,一种叹息。”导演走来走去,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每当他停下的时候,就是新的灵感诞生的时候。此刻,他便忽然站住了,急切地问:“对了,那时候的更夫是怎么喊号子的?”

    一个声音忽然窜进我的脑中,我压低声音学起来:“小心火烛……”我学着更夫的喊声,颤颤地,嘶哑的,断续的,带着风寒露冷,半生的无奈。

    众演员一起索起脖子来:“好冷!”

    导演却满眼放光:“是这样!就是这样!来,再拍一条!”

    随着剧情的发展,此时武则天已经逝去,蓝鸽子早先回西安了。婉儿的戏也到了尾声,导演说,估计下个月就可以封镜,我们将载誉荣归。

    而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却将我的归期提前了。一个,可怕的电话。

    那天,我正在帮化妆师替太平公主盘头,忽然导演神情凝重地对我说:“唐艳,来一下。”

    我惊讶,什么事要导演亲自来找我呢,有事传唤,让剧务叫一声不得了。

    导演说:“是你家里,你家里有事要你回去。”

    “我家里?”

    “是,你哥哥打电话来,让你马上回去。我已经让人替你买了票,你收拾一下,我这就派车送你去车站。”

    我的心忽然疾速地跳起来。“什么事?导演,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你妈妈。”导演同情地看着我,“你妈妈出了车祸!”

    “天!”我猛地掩住口,不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导演,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吧?”

    “唐艳。”导演双手按在我肩上,“听我说,冷静点,我让后勤小李陪你一起回去。你妈妈现在医院急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尽往坏处想,也许等你回去的时候,手术已经成功结束,你妈妈可以吃到你亲手削的水果了。”

    “可是,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亲手给妈妈削过一只水果呢。”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奇怪地颤栗。导演递我一叠纸巾,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为了什么。

    导演咳一声:“唐艳,别这样,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擦擦脸,我这就让司机送你去车站。”

    我将纸巾蒙住脸,触到一脸的濡湿,胭脂口红眼影糊了满纸,看起来触目惊心。

    原来我在流泪。

    可是我为什么要流泪呢?导演说过没事的,妈妈不会有事的,我为什么要流泪,为什么哭呢?

    不,我不必担心的,妈妈会没事,会没事的!

    一路上归心似箭,却被车轮碾得粉碎。铁轨两旁的照明灯鬼眼一般在暗夜里明灭着,无声地谴责着我的冷漠与不孝。

    要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是多么地爱我的父母。

    即使他们并不是我亲生的父母,即使他们一直对我略嫌冷淡。可是我一生人中,毕竟他们是最亲近最疼爱我的人。在我嗷嗷待哺的时候,是妈妈亲手喂我的奶;在我生病发烧的时候,是妈妈守在我的床边。她的恩德,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不,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报答过。如果妈妈再也不能醒来,那么我一生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妈妈,不要死!等我回来!等我回来照顾你,报答你!

    不要死!不要!

    然而,我的祈祷终于没有留住母亲。

    当我赶到医院,迎接我的,是哥哥哭肿的眼睛和爸爸突然全白的头发,爸爸握着我的手,颤抖地说:“艳儿,你妈去世了,她是睁着眼走的,我想,她是想等你回来见一见你呀。”

    我一呆,整个人如被施了定身法,不能动弹。

    唐禹“啪啪”地打着我的耳光:“艳儿,醒醒!艳儿!”

    “妈,”我呆呆地低语,“我要去看妈,我去看妈妈!”随便走到一间病房门前,就要推开。

    爸爸拦住我,老泪纵横:“你妈,已经送进太平间了。”

    “我去太平间看妈。”我转身便走,没走两步,却忽地腿一软,跪倒下来。

    “太平间”三个字触目惊心,直到这时候我才清晰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妈妈去了!躺在太平间的,已经不是妈妈,而只是一具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躯体,她将再也吃不到我亲手剥的桔子!

    牙齿将嘴唇咬得渗出血来,我浑身哆嗦着,像一片枯萎在风中的叶子,却只是哭不出来。

    哥哥摇撼着我:“艳儿,你哭啊,你哭出声来啊!”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我哭呢?

    哥哥对着我劈面又是一掌:“艳儿,哭吧,妈妈死了!死了!”

    “妈!”我终于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整个人瘫软下来,一边爬向太平间的门,敲着,砸着,妈妈,回来!让我再见一见你,让我为你削一只水果,让我有机会伏侍你,报答你!不要!不要这么残忍,把那么多的恩德施在我的身上,却给我留下一世的遗憾。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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