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爸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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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王六蛋儿看到王念想的座位一直空着，就悄悄地从课堂上溜出来，隐藏在王念想家的房后。他在房后探头探脑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他扔了个小土块，隐约看到王念想走出来。王念想在门口的屋檐下发呆。丝毫没有想出来的意思。
王六蛋儿在地上努力提了提右脚上的鞋子。但是提不上，都烂了。索性两只脚放在泥水里。水很凉，他蜷了蜷小脚心。
母亲去串门回来，看见王六蛋儿，跟他说了几句话，王六蛋儿也不搭言，拔腿就走。
“你等等，六蛋儿。”
六蛋儿埋头还是走。
“你聋呀。死六蛋儿！”六蛋儿果然被母亲的厉声叱呵留住。
母亲匆匆忙忙又回来，怀里揣着一双新鞋。王六蛋儿不要，扭头就走。娘使劲拽住他，非让他穿上。他勉强穿在脚上。倒是不夹脚。
他走了一会，回头看她走了，把鞋脱下来，夹在腋下，一溜烟跑了。
王念想见母亲来回两趟没说话，却很匆忙。他出去后看到了王六蛋儿的背影。就返回来取自己的小弹弓。
“把我的新鞋给他了？”
“他的鞋拉圈了。过后娘再做双新的，那双做的也大了点。这是秋天的雨，凉坏了脚丫子不说，这孩子小的时候就有掉腚的病。再犯了可就不好好啦。”
王六蛋儿四、五岁的时候一解起手来，就蹲半天，那个小腚红红的掉出老长来，非得有人用手给他托上去才行。大夫说那叫脱肛。程秀莲碰见过两三次，都小心地给他托了进去。程秀莲曾经用烧热的砖和鞋底子温热他的屁股，倒都管用，六蛋儿娘嫌麻烦，也难怪，她家孩子多，事儿多，跟喂了一群小羊儿一样，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王念想狠狠地白了母亲一眼。
“东郭先生。”
“你说什么？”
“他是只狼，你救了它，它反过来就会咬你。”
“这孩子，你哪能这样。他又不是狼。”
“哼！”
“帮帮他怎么着了？他家太难了。好几个孩子像一窝嗷嗷叫的小猪崽，整天顾不上吃穿。”
“他骂我杂种！”
“你说的什么？这个兔崽子。我饶不了他。”
“我去要鞋。”
“你别去！”
地上的沟沟洼洼里积满了水，有几只黄花大公鸡在泥地上觅食。它们的冠子耸立着，就像骄傲的王者。
看见她从身边走过，抻长了脖子，打了个长鸣，随后追过来，要啄她的裤腿，一只领头的过来，那几只也随后跑过来，像一只讨伐的小分队。
本来她想绕过去，但是它们丝毫没有停止追击的意思。于是她返身加重足音，跺了几下脚，同时威吓了几嗓子，又紧跑了几步，才算摆脱了它们。
六蛋家儿的大黑狗不在家，家里安静得跟没人一样。六蛋儿不在，他母亲正在纺线。炕头上放着那双沾了一点黄泥的新鞋。两只小鞋并排放着，就像河边抛锚的小船，停泊在一边。她上去把它们揣在怀里。
“脸这么难看啊？气鼓鼓的。小心爆炸了啊。”
六蛋儿的母亲知道缘由后，将矮墩墩的身子挪过来，凑到她耳朵眼压低了嗓门跟她说话。六蛋儿母亲呼出的热气使她耳朵根儿那里很痒痒，同时传过来一股难闻的气味。
“都怪那几个爱嚼舌根子的老娘们，她们说王念想出生的日子和他爸爸走的日子对不上茬。唉，她们不信王念想他爸爸后来夜里偷着回来过。还说他长得不像他爸爸。”
程秀莲挪开耳朵，六蛋儿母亲嘴里的热气吹得她很难受。
“王念想他奶奶也还是不信吧？要不怎么让你们搬出来？”
“搬出来是他爹的主意。早说好的。这几个老娘儿们儿是吃饱了撑的啊？”
程秀莲的脸像霜打的茄子。
程秀莲腾腾地出了屋子，以强壮姑娘的身手爬上了院子里的梯子，她往房顶子上看了看，觉得有站得住脚的地方，就爬了上去。她的腰身有些粗重，在脱离梯子的瞬间，毛毛虫似的在屋檐的边缘蠕动了好几下儿。
程秀莲好像一个小号手一样站在了房顶上，将手搭在嘴边，作了个喇叭筒型。她发出了小号手的号令。人们支起了耳朵听她开口大骂。
“谁要再敢说我们娘儿俩的坏话儿，老娘就骂她祖宗三辈不得好死，骂他个七天七夜不罢休。没人味的——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再胡说八道，小心烂了你的舌根！”
王念想正在大街上拿着弹弓，寻找王六蛋儿。听见母亲的怒骂，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身上突然像爬上了一群蚂蚁，很不自在。他怏怏地走回家。
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失神地呆着。一只离群的小蚂蚁，爬进了屋子，并且一直爬到他的手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它文弱得有些孩子气，一会试试这一会试试那，然后怡然地爬着，以为走在一条畅通的大道上。它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小手指头上。只要轻轻一捻，它就死了。
王念想把这只小蚂蚁举出屋子，它的家在哪里？附近肯定有一个蚂蚁窝。他去察看地下，屋檐下一块浸水不多的地方有一支大部队，看来是蚂蚁在下雨前搬家没有搬完。他把手指头放过去，引导它进入它们的集体。那群蚂蚁依然如故，并不因为它的回归而停止秩序，也看不出它和哪个更亲热一点。更看不出哪个是它的父母。
它似乎未曾离开过，马上融入了它们的忙碌。完全像一滴雨落在了水里，一会儿就认不出它来了。它——那只刚才在手指头上的小蚂蚁，已经消失了。
王念想愣愣地看着蚂蚁的大部队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哪只和哪只根本没有区别。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他看见身旁有一只瘦脚伶仃的老鸡抻着脖子，正小心地抬起一只脚，然后又小心地踩下去。它也看着王念想，不但没有受到惊吓，反而更沉着地又抬起一只脚，又小心地踩下去。并且还大模大样地拉了一地糖稀一样的薄屎。王念想听到它拉屎的声音又尖又快，像是用劲挤出来的。
王念想因为起身时有点头晕，并且抬腿走得急了点，所以躲闪不及，有一只脚踩上了糖稀一样的鸡屎。他一边走，一边将那只脚拖在地上涂抹着。
他自己嘟囔了一句：“我一定要去找爸爸。”
下午，王六蛋儿看到王念想的座位一直空着，就悄悄地从课堂上溜出来，隐藏在王念想家的房后。他在房后探头探脑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他扔了个小土块，隐约看到王念想走出来。王念想在门口的屋檐下发呆。丝毫没有想出来的意思。
王六蛋儿在地上努力提了提右脚上的鞋子。但是提不上，都烂了。索性两只脚放在泥水里。水很凉，他蜷了蜷小脚心。
母亲去串门回来，看见王六蛋儿，跟他说了几句话，王六蛋儿也不搭言，拔腿就走。
“你等等，六蛋儿。”
六蛋儿埋头还是走。
“你聋呀。死六蛋儿！”六蛋儿果然被母亲的厉声叱呵留住。
母亲匆匆忙忙又回来，怀里揣着一双新鞋。王六蛋儿不要，扭头就走。娘使劲拽住他，非让他穿上。他勉强穿在脚上。倒是不夹脚。
他走了一会，回头看她走了，把鞋脱下来，夹在腋下，一溜烟跑了。
王念想见母亲来回两趟没说话，却很匆忙。他出去后看到了王六蛋儿的背影。就返回来取自己的小弹弓。
“把我的新鞋给他了？”
“他的鞋拉圈了。过后娘再做双新的，那双做的也大了点。这是秋天的雨，凉坏了脚丫子不说，这孩子小的时候就有掉腚的病。再犯了可就不好好啦。”
王六蛋儿四、五岁的时候一解起手来，就蹲半天，那个小腚红红的掉出老长来，非得有人用手给他托上去才行。大夫说那叫脱肛。程秀莲碰见过两三次，都小心地给他托了进去。程秀莲曾经用烧热的砖和鞋底子温热他的屁股，倒都管用，六蛋儿娘嫌麻烦，也难怪，她家孩子多，事儿多，跟喂了一群小羊儿一样，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王念想狠狠地白了母亲一眼。
“东郭先生。”
“你说什么？”
“他是只狼，你救了它，它反过来就会咬你。”
“这孩子，你哪能这样。他又不是狼。”
“哼！”
“帮帮他怎么着了？他家太难了。好几个孩子像一窝嗷嗷叫的小猪崽，整天顾不上吃穿。”
“他骂我杂种！”
“你说的什么？这个兔崽子。我饶不了他。”
“我去要鞋。”
“你别去！”
地上的沟沟洼洼里积满了水，有几只黄花大公鸡在泥地上觅食。它们的冠子耸立着，就像骄傲的王者。
看见她从身边走过，抻长了脖子，打了个长鸣，随后追过来，要啄她的裤腿，一只领头的过来，那几只也随后跑过来，像一只讨伐的小分队。
本来她想绕过去，但是它们丝毫没有停止追击的意思。于是她返身加重足音，跺了几下脚，同时威吓了几嗓子，又紧跑了几步，才算摆脱了它们。
六蛋家儿的大黑狗不在家，家里安静得跟没人一样。六蛋儿不在，他母亲正在纺线。炕头上放着那双沾了一点黄泥的新鞋。两只小鞋并排放着，就像河边抛锚的小船，停泊在一边。她上去把它们揣在怀里。
“脸这么难看啊？气鼓鼓的。小心爆炸了啊。”
六蛋儿的母亲知道缘由后，将矮墩墩的身子挪过来，凑到她耳朵眼压低了嗓门跟她说话。六蛋儿母亲呼出的热气使她耳朵根儿那里很痒痒，同时传过来一股难闻的气味。
“都怪那几个爱嚼舌根子的老娘们，她们说王念想出生的日子和他爸爸走的日子对不上茬。唉，她们不信王念想他爸爸后来夜里偷着回来过。还说他长得不像他爸爸。”
程秀莲挪开耳朵，六蛋儿母亲嘴里的热气吹得她很难受。
“王念想他奶奶也还是不信吧？要不怎么让你们搬出来？”
“搬出来是他爹的主意。早说好的。这几个老娘儿们儿是吃饱了撑的啊？”
程秀莲的脸像霜打的茄子。
程秀莲腾腾地出了屋子，以强壮姑娘的身手爬上了院子里的梯子，她往房顶子上看了看，觉得有站得住脚的地方，就爬了上去。她的腰身有些粗重，在脱离梯子的瞬间，毛毛虫似的在屋檐的边缘蠕动了好几下儿。
程秀莲好像一个小号手一样站在了房顶上，将手搭在嘴边，作了个喇叭筒型。她发出了小号手的号令。人们支起了耳朵听她开口大骂。
“谁要再敢说我们娘儿俩的坏话儿，老娘就骂她祖宗三辈不得好死，骂他个七天七夜不罢休。没人味的——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再胡说八道，小心烂了你的舌根！”
王念想正在大街上拿着弹弓，寻找王六蛋儿。听见母亲的怒骂，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身上突然像爬上了一群蚂蚁，很不自在。他怏怏地走回家。
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失神地呆着。一只离群的小蚂蚁，爬进了屋子，并且一直爬到他的手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它文弱得有些孩子气，一会试试这一会试试那，然后怡然地爬着，以为走在一条畅通的大道上。它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小手指头上。只要轻轻一捻，它就死了。
王念想把这只小蚂蚁举出屋子，它的家在哪里？附近肯定有一个蚂蚁窝。他去察看地下，屋檐下一块浸水不多的地方有一支大部队，看来是蚂蚁在下雨前搬家没有搬完。他把手指头放过去，引导它进入它们的集体。那群蚂蚁依然如故，并不因为它的回归而停止秩序，也看不出它和哪个更亲热一点。更看不出哪个是它的父母。
它似乎未曾离开过，马上融入了它们的忙碌。完全像一滴雨落在了水里，一会儿就认不出它来了。它——那只刚才在手指头上的小蚂蚁，已经消失了。
王念想愣愣地看着蚂蚁的大部队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哪只和哪只根本没有区别。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他看见身旁有一只瘦脚伶仃的老鸡抻着脖子，正小心地抬起一只脚，然后又小心地踩下去。它也看着王念想，不但没有受到惊吓，反而更沉着地又抬起一只脚，又小心地踩下去。并且还大模大样地拉了一地糖稀一样的薄屎。王念想听到它拉屎的声音又尖又快，像是用劲挤出来的。
王念想因为起身时有点头晕，并且抬腿走得急了点，所以躲闪不及，有一只脚踩上了糖稀一样的鸡屎。他一边走，一边将那只脚拖在地上涂抹着。
他自己嘟囔了一句：“我一定要去找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