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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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早就藏在娘胎里了，即便它是一个无人喜欢的怪胎，一旦它进入了程序中，就不能主观改变。你只能低头接受它的到来。谁都无法逃开，也无法制止。

    战争有它巨大的理由存在着。而这个理由有时是很愚蠢的，有时是很冲动的。

    说到底，其实战争本身甚至也是无辜的，它的本意是为了和平，为了自由。

    然而，你进入了战争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奋不顾身的勇士们一定要先失去和平和自由，当然还有生命。

    世界说来也是有趣得很，无不充满了悖论。

    也许为之生的东西也正是为之死的东西。

    轮到上战场时，你只能认命。如果在枪林中穿行，大脑是被幻影左右的。看到自己抱着枪，不顾一切地盲目地冲上去。是呀，必须冲。如果不冲，你就是等死。死成肉酱。

    疯狂的脑子里也会跟嘴巴一样喊出疯子般的声音。激烈的时间，一般不会太长，但仅是因为疯狂至极，只那么一会的功夫，许多熟悉的面孔就都没了。

    还是那句话，这只能认命。死了认，活下来也认。

    一开始，王文武总是在确认自己活下来时，心有余悸。

    心里忽地像掉了个东西，空空的。从前胸到后背。无依无靠，无着无落。

    喘上几口大气，再说话时，嗓子已经嘶哑了。这时候，他才知道，他实际上是一直大喊着的。大家都是大喊着的。

    第一次确认自己活了下来时，虽然心有余悸，但还是有侥幸心理的，觉得能死里逃生是很不容易的事。是幸运。

    可是，后来他发现，这样的确认比死了更可怕。死了也就死了。只是一次。可是这样的确认需要无数次。

    无数次的心有余悸，就是相当于无数次地死过。

    慢慢，一切都不可怕了。伴随他的只有蝼蚁一样的渺小感觉。人是多么渺小。狭隘自私，不知世间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可以让那么多年轻的生命付诸杀场。有一条仇恨的线，只是眼前的，新产生的，你杀了他，他杀了你。这是现场制造的仇恨。勇气也是现场生发出来的。到了那个场，谁也不用怕死，怕死也得死，甚至死的更快。

    一袋小米。那是做为他积极当兵投身战争的一种奖励。像他这样的，当时王黄庄有三个。

    曾经，他托其中一个正好有机会路过王黄庄的人，往家里捎过信，还捎去一点钱和一袋口粮。后来在即将进行的一次无望的拼命坚守战斗中，这个人对王文武说：“我回去时，家里闹饥荒，我爸爸快要饿死了。我闷着良心把你捎的口粮给了他。”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他和很多战友一样光荣牺牲了。他死于炸弹下，身体被烧焦了。

    春节那天，他还在跑步。

    多少年过去了，在萧萧风雨中，他常常想到一张脸，显得无比硕大的头盔在一张娃娃脸上，像是一个铁打的坟墓，头盔下的娃娃脸上，一张惊讶和恐惧的嘴巴。眼睛是看不清的，时隐时现在头盔下。头盔因脸小而有点下滑。

    头盔上有好多个弹洞。像镂空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