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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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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战争议题。

    之前的流言与立储之事又有些过于敏感,以太学生和东京父老为主的太学问政群体还是很讲封建道德传统的,免不了会有些为官家体面着想,继而在这种场合显得束手束脚。

    所以,作为建炎七年最后一件大事,太学问政本身进行的波澜不惊……唯一一点起伏出现中午休息的时候,有几个外地来的老百姓来到太学外下跪告御状,挑这个时候告状,俨然是蓄谋已久,但对此等事情,朝廷也有很完备的制度,自有人接手处置。

    不过,其余人不给官家与中枢重臣们找麻烦,却不代表官家与中枢重臣们不给其余人找麻烦。

    这日下午,眼看着第四届太学问政即将胜利闭幕,临到结束,吕好问吕公相却是缓缓起身,来到场地正中,用了两句话,便替赵官家宣布了秘密建储的制度。

    所谓‘经官家与中枢重臣合议,立太子而不公示;制诏书两档,一者官家随身携带,二者系于文德大殿房梁之下,若有万一,朝廷重臣共启,扶立新君’……如此而已。

    说完这话,赵官家以下,却是全伙而散,只留下无数中低阶官员与太学生、东京名儒父老一起在风中凌乱。

    很多人,甚至都没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呢!

    然而,官家却早已经离开太学,与诸位重臣在太学门前散开,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自的婆姨去了。

    到此为止,建炎七年是真的没事了,便是有事也得等到建炎八年了。

    转回眼前,出了太学,恭送赵官家仪仗离开,不说他人,只说御营骑军都统曲端身后七八个的高级骑军将领,却是在宽阔到有些过分的御街上聚在一起,一时有些恍惚之态……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也对这个秘密建储制度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所幸身为军官,天然要避讳此类事务,倒也懒得像其他官员那般,或是蜂拥往某处上官、重臣宅邸方向而去,或是聚集在一起炽烈讨论。

    “你们还跟着我作甚?”

    负手向北看了一阵子,曲大忽然回头,对着自己的下属们蹙眉出言。

    你也没说散啊?

    众人心下无语,但诸如张中孚、张中彦兄弟都是跟了这位许多年的,便是刘錡、李世辅二人如今也多习惯了这位的嘴巴,却是无一人出言驳斥。

    “正要问问节度,已经是年假了,往后几日,便是有家在东京附近士卒也要归家过年的……既然无事,要不要一起去耍耍?”刘錡到底是将门出身,最为妥当。

    “去何处耍?”曲端心中一动,但眼角瞅见另一群武官出来,却又立即改了语气,就在太学前的御街上负手扬声以对。“便是去耍又何必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大过年的,知道的晓得咱们是同僚之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曲大心思狭窄,放了假还要你们伺候着,否则就不舒服呢?更有甚者,少不得会有文官远远看见,回头上书参咱们一本,说我搞什么团团伙伙,拉拢你们参与党争呢!不知道大宋就是被党争给淘散坏了吗?没有新旧党争,哪来的靖康之变?!”

    说完,曲大自带着一身正气拂袖而去。

    不过,刘錡、李世辅、张氏兄弟还有其他几位骑军统制官只是面面相觑一下,便懒得理会早已经习惯的自家顶头上司,兀自聚在一起往马行街一带而去。

    而曲端既然独自离开,刚刚出太学的在京十节度另一位王彦,却只能带着一群面色尴尬的原八字军出身高级武官在门口气的面色发白……半日方才缓过来,却又干脆一挥袖子,也独自回家去了。

    便是许多文官,被曲大这么一嗓子嚎出来,也都当场熄了抱团玩乐宴饮之心,就此散去。

    然而,曲大昂首挺胸,骑着铁象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一路,临到东华门继续往北,走到艮岳遗址与延福宫之间,眼瞅着就要到景苑的宅子了,见到周围人渐少,却又有些觉得有些无趣……难得放假,天色还早,不去马行街寻人喝酒吃鱼羹,装什么死样子回家?

    唯独已经走到这地方了,难道还要回转不成?

    正想着呢,曲大忽然抬头,却看见前面有一人骑着一个骡子,寻常朴素打扮,先是迎面而来,然后居然离开大路往艮岳废墟里钻,自然是怒从中来:

    “夏侯!你这身打扮是要去何处?”

    原来,那欲避开曲大的不是别人,正是便装出来的曲端亲信校官夏侯远。

    这里多说一句,这年头,朝廷对军队的封建成分是不可能做到什么彻底清理的,尤其是帅臣到统制官这个阶段,在赵官家把心思放到军队基层后,几乎称得上是军队中封建成分最明显的一层。

    各处帅臣统揽一军,以大将身份掌握军权,与朝廷共享财权、人事权,双方努力做到心照不宣,不给朝廷添麻烦而已。而统制官则次之,乃是要与帅臣、朝廷一起打转转,本身依然拥有极大的话语权。

    甚至,夸张如李彦仙那种特殊情况,常年不点验兵马,只是朝廷以往给他按照两万御营大军,如今按照三万御营大军的规制提供军械、粮秣,以及种种其他军需罢了。

    具体怎么划分分配,都只是任由李彦仙来处置。

    实际上,谁都知道,李彦仙部是一分为三的,他自己有七八千御营规制的核心部队,分别在陕州黄河两岸驻扎,是优先供给的。剩下的钱粮军资又一分为二,一半给洛阳出身的翟氏,还有一半给中条山乃至于太行山甚至更北面不知道哪家的义军……具体数量,李彦仙自己估计都不清楚,反正肯定比什么两万三万多得多。

    甚至,当日翟氏体系内的董先打了胜仗后,趁着大军全线作战的机会一定要求升为统制官,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本身就有趁势脱出翟氏体系,成为正规部队的含义。

    唯独赵官家和朝廷难得糊涂,乐见其成然后顺水推舟罢了。

    而回到眼下,说起亲信校官,这自然是自古以来的优秀封建传统了,赵官家身前都有亲信统制官,那封建残余满满的大帅们身前也免不了亲信校官,这些人多是帅臣们的同乡、亲军、后辈出身,或者三者皆有。

    韩世忠一开始就有解元,解元做出来以后便有成闵;岳飞一开始也有王贵、汤怀、张宪这哥仨,依次做出去做大以后,便也有毕进这种亲信校官负责身前杂事兼领亲兵首领;连刚刚被曲端嘲讽的王彦,八字军起家不与他处类似,身侧却也有个类似角色的小范参军,而今也做到了统制官,却又为此跟王彦生分了起来。

    至于曲端本人,又与其他人不一样……他是乱中起势,然后刚起势没两年,就被赵官家派胡寅和万俟卨给提溜了回来,处于可杀可不杀的那种,所幸在文德殿前当众挨了一顿鞭子,又闲置了一年,终于再去领兵。然后重设御营骑军做了都统后,却又一直没凑够规制,也就是平了西夏之后,才渐渐腰杆子硬起来。

    而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般沉浮蹉跎,也就使得他的亲信小校夏侯远多少年了还是个亲信小校。

    想当初,当日吴玠擒拿曲端的时候,夏侯远就是跟到最后的那个,如今虽说大约熬了出来,却还需要一场大战来取军功,方才好离了曲端,出去做正官的。

    “节度如何回来的这般早?”

    夏侯远被曲端喊破名字,没奈何只能回转,却佯作无事,从容下了骡子,立在铁象侧前叉手相询,端是一副老实样子。“太学那边已经好了吗?”

    曲端见到此人模样,原本要嘲讽一二的心思顿时消无……不是他不想嘲讽,而是他知道,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装傻,谁也不能奈何谁,偏偏又是最心腹的梯己人,不好打也不好骂的……便干脆直接在铁象身上蹙眉以对:“太学那边已经了了,我问你,早上出门前让你去岳台查验值守名录、然后私下查访年节赏赐,你都认真做了吗?”

    “认真做了,但没做成。”夏侯远见到自家节度问到正事,便肃然以对。“皇城司跟军统司的人,还有职方司的人,今日一并去了……我没敢吭声,陪他们转了一晌午,刚刚回来。”

    “哦。”曲大心中明悟,却又继续正色相对。“查出来什么吗?”

    “李副都统(李世辅)的轻装蕃军那里没有啥乱子,都只是感激官家优厚,张大张二(张中孚张中彦)那里的素来是节度亲自看着,也没啥,反倒是刘副都统(刘錡)领带的那两个甲骑队伍里,似乎有些账目上还有人员上的说法,被军统趁机对出来了。”夏侯远有一说一。

    曲端重新皱眉:“那些新招募的蕃骑都是土包子,第一年在东京,当然见啥都觉得好;刘錡那厮将门出身,手底下全是这等子腌臜事,心里明白却没底力去改,也算是狗改不了吃屎了……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夏侯远只是在骡子前低头以对,佯作没听到。

    “也罢!”

    曲端复又想一想,却是摇头以对。“官家自要借年假打个措手不及,便是不想我们掺和进去的意思,只做不知便是……年后自有说法。”

    “节度说得是,我也是这般想的。”夏侯远当即应声。

    曲端也在马上点了点头,却很快又吊起眉来:“所以你便准备自己去快活了?这是要去马行街吃酒?”

    夏侯远无奈,只能坦诚以对:“在营中时便约了几个同僚……况且,这到底是傍晚了,去城北看蹴鞠赛它也没有啊?只能明日下午去看表演赛。”

    曲端全程冷冷无声以对。

    而夏侯远情知对方的意思,却是宁死也不敢提那一嘴……真要是一开口让曲端去了,他们一群校官是去快活还是去遭罪,他夏侯远还要不要在军中混了……于是几句话糊弄过去后,便也只能装傻立在原处,愣是不吭声。

    二人僵持了一阵子,曲端难得被其他人气的胃疼,却偏偏无可奈何,只能一甩袖子,催动胯下铁象,向家去了。

    不过,就在夏侯远如释重负爬上骡子时,却又闻得身后远远呵斥:“叫妓女也只能听个曲!否则官家从皇城司那里知道了,指不定你这辈子便做不到统制官了!”

    夏侯远胡乱点头,便也匆匆而去。

    而且不提夏侯远如何去马行街搞报复性消费,只说另一边,曲端回到景苑家中,自有老妻少子以及仆妇满面喜色来迎。

    但曲大本人经历了之前两遭事,却只是觉得家中有点冷清。

    自己在门内看了半日,看的妻子全都茫然,方才醒悟,原来官家在景苑赏赐的宅院格外之大,而自家人口又少……这是没办法的,就好像岳飞为了正军纪斩了自己老舅,曲大也曾为正军纪斩过自己老叔……故此,跟其他重臣家中都有无数子侄亲眷不同,他这里却不免少了许多人口,反倒是老兵居多。

    而这些老兵,此时有家口的自去料理自己家口,没家口的早就趁着热闹去快活了,哪里还会在府上厮混?

    当然显得冷清。

    就这样,曲大心中愈发不爽利,只是匆匆去换了衣服,往书房里去,乃是要将今日问政的要点给总结一下的……却不料,其人来到书房,却忽然见到一份请柬,然后便鬼使神差一般,直接跟家人言语了一声,就徒步出门而去。

    出的门来,只是在景苑内稍微转了两转,曲端便来到一家规制与自家门户无二的宅院前,随即昂然登堂入室。

    这居然是大宗正赵士?家中……原来,数日前而已,赵士?长子赵不凡忽然便调入了御营,却是进了骑军,成为了曲大的直属下属,这才有了这份礼仪性的请柬。

    甚至,这个请柬送的日子,本身就是瞅准了太学问政后可能会有大面积聚会,是曲端很可能看不到的这份请柬的日子。

    只是,赵家人自己也没想到,自家小心算计,却又正好撞上曲大装过了头,堂堂十节度之一,御营一军都统,年假第一日晚上,连个聚会喝酒的地方都无,最后居然真就闹腾到自家来了。

    来了也没办法,还能打出去不成?

    也打不过啊?

    于是乎,同样刚刚回来的大宗正一面赶紧设宴,一面又匆匆让人去请亲家公汪叔詹带着儿子汪若海一起过来,乃是准备依仗着这对父子,拿儿子连襟胡闳休胡经略的面子做个中人,将旧事抹去的意思。

    “如何?”

    酒过三巡,又用了些下酒菜,喝了两口热羊汤,正是说话之时,曲大果然抢先开口了。“赵不凡,如今你晓得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了吧?”

    赵不凡茫然抬头,却只是看向自己岳父与亲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莫要想太多,我不是说你我那小小酒后过节,而是说你们这一大家的内情……”曲端抬手在座中指指点点。“之前你们这一大家姻亲里面,最拔高的乃是你父亲,堂堂大宗正,而汪家则仗着姻亲靠在你们赵家身上,然后胡闳休胡经略又仗着姻亲靠在汪家上面。结果呢?结果一朝万里豪杰事,轻易便掉了个个,如今胡经略号称当朝三胡之一,年纪轻轻位居一方经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们俩家反而要靠着姻亲一起倚仗于他了!”

    莫说赵不凡怔了一怔,便是赵士?、汪叔詹、汪若海三人,还有赵不凡几个在外厅另设一桌的弟弟也都怔了一怔。

    最后,还是赵士?拿捏的住,其人微微捻须,继而一叹:“老夫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儿能有这般姻亲,确系是他的造化。”

    曲端放下自斟自饮的酒杯,摇头嗤笑不已:“大宗正就不要在这里敲边鼓了,你且放一万个心,我曲大虽然行事说话偶尔荒悖,也做过错事,但一则傲上不慢下,二则欺外不凌内……我不晓得是谁将你这儿子塞入我这骑军的,但既然塞进来了,便反而阴差阳错的妥当了,指望着我看在胡经略面子上如何如何,反而是南辕北辙!”

    座中几人皆是精神一振,而汪叔詹更是给自己大女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即刻起身,恭恭敬敬来与自家顶头上司曲节度奉酒。

    而曲端也堂而皇之受了对方一杯酒,复又指着对方再笑:“既然受了你这酒,就不是外人了,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一开始因为进了骑军有些不安,但一想到你那连襟的成就,却又如百爪挠心一般割舍不开?这才如此扭捏?”

    赵不凡稍显尴尬,却还是微微颔首:“是有此心……节度不晓得,宗室子弟本就前途尴尬,而偏偏又不是人人都能如那位状元郎一般能读书进学到这份上,能有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撒手……何况,正如节度所言,我那连襟兄弟的成就就在眼前,我也是自幼跨刀走马,如何能不艳羡?”

    “其实官家对你们这些宗室没那么苛刻。”曲端随口接道。“无论是进学还是从军,官家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不愿你们占着名禄官爵,不为国家效力而已……”

    “何人不愿意国家效力啊?”闻得此言,一直还是没官做的前太常汪叔詹却是终于破了防,其人放下酒杯,连声哀叹。“节度,我等是一腔热血想要报国,却无门路可报啊!”

    “你那叫报国?”曲端喝了两口羊汤,愈发冷笑。“官家喜欢原学,为什么喜欢?还不是看中了实事求是与功利这些条款?结果你倒好,弄什么炼金术士,这玩意功利是功利了,算是实事求是吗?活该如此!”

    汪叔詹当即面色惨白……原来,早在今年下半年的时候,官家就在吕本中的小报上发了篇小文章,却正是以那次炼金为例子,讲述了以汞融金,再析出的道理,然后顺势提出了物质固态、液态、气态随温度变化,以及各类物资间相溶不相溶的猜想,最后鼓励大家在小报上进行这方面的实验信息汇总……看完那个小报后,汪叔詹自己都亲自实验了一番,眼见着金子真的溶入到了液汞之中,他却是如晴天挨了霹雳一般沮丧了下来。

    一直到现在,每每想到当日赵官家早就窥破那炼金术士的骗局,却还是强忍着不说破,汪叔詹便忍不住想给自己两巴掌……谁还不知道,就这破事,他一辈子都难翻身。

    “那件事,也是至道(汪叔詹字)一时不察,中了江湖骗子的计策。”见到亲家被揭了大伤疤,大宗正于明显心不忍,便干脆出言掺和。

    “若说不察,大宗正屡屡劝官家去祭祀什么八陵又算什么?”曲端复又回头去看大宗正,却依然冷笑。“官家因靖康之变对二圣恨之切骨,一生所求,不过是北伐成功,一统九州,好与前宋做个分明,大宗正又是何时觉悟的?”

    “不管何时觉悟的,便是与官家的心意相抵触过,彼时问心无愧,今日坦坦荡荡,又何必再提旧事呢?”赵士?捻须从容以对。

    而曲大看了这位大宗正一眼,也不免有两分服气,便绕开此人,对赵不凡重新叮嘱起来:“令尊这番气度,你但凡学的一二,入了军中都是有好处的……且正如令尊所言,往事都过去了,你们这家的局面还是极好的,而且不管以前如何,往后的第一个大略便是北伐,以你的出身,绝无人敢在你的功劳上做手脚,只要倾力而为,如何不能争一争前途?”

    “节度所言甚是。”赵不凡赶紧起身,准备再度斟酒。

    “便是死了也无妨的。”曲端接过酒来,瞅了一眼外厅场景,愈发笑道。“反正你爹一堆儿子呢,正要拿你做个改邪归正的表态……”

    刚刚饮下一杯酒的赵不凡登时憋得满脸通红,便是大宗正赵士?也都尴尬一时。

    而曲端兀自饮下此酒,却又重新看向了对面的汪叔詹、汪若海父子,然后一时若有所思。

    汪叔詹怔了一怔,心中微动,却居然主动起身,然后不顾身份,亲自绕到对面为对方斟酒,然后口中有言:“曲节度可是有言教我?”

    “想起一事。”

    曲端从容接过对方的酒,一饮而尽,此时已经明显带了几分酒气,然后微微挑眉,却是直接拽住对方衣袖,戏谑问道。“汪太常还想此生入秘阁吗?或者你儿子此生能入秘阁吗?”

    汪叔詹心中激动,当即恳切以对:“若能如此,此生必不负曲节度恩义。”

    听到这话,其子汪若海也早早饶了过来,侧耳倾听。

    “不必记我,此事两利罢了。”曲端摇头笑对,而旁边的赵氏父子都赶紧去夹菜,只做没看到。“眼下大局便是北伐,而北伐之功要么是如此你两个女婿这般往军略上寻,要么是往财务上寻,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其实,当日万俟经略曾出主意,只是被官家先行一手,给错过了而已,如今还有机会,你们父子难道无意吗?”

    “若有机会,我们自然愿意倾力而为。”汪叔詹一时不解。“但朝廷开源取财,早已经是手段尽出,哪里还有我们报效的余地?”

    “不是让你们报效,也不是说手段,而是说人心。”曲端似笑非笑。“汪公想一想……你两个女婿、数个儿子,都是俊才,平素看不出谁比谁强,为何是胡经略能先成大功?”

    汪叔詹刚要言语,曲端却早已经在座中自顾自答道:“乃是他早在靖康中便投笔从戎,持兵戈与金人交战,在城头第一线上亲眼看见满地生死,心里便知道这是乱世了,便一头扎入军务之中了……然后虽然跌跌撞撞,人也老实过了头,却架不住是天下第一批知兵知军的读书人,这就是所谓应时之举。那么等到去年,七八年间心中积累的东西,历练出的性情,便终于报答了出来……这叫应天时随大运,又厚积薄发,所以迟早有这一遭的。”

    汪叔詹难得诚心颔首,连假装吃菜的大宗正父子也有些感慨。

    “而且,千万别小看这早一日晚一日,早一年晚一年的,早一日便是那天地之分,早一年便是生死不同了。”曲端明显带了醉意。“韩世忠比我早一年,便是天下第一,岳鹏举从女真人刚开始南下时便从军,哪怕只是刘子羽他爹麾下的敢死士,那也是分毫不差经历整个宋金大战的,没这个资历,如何成了天下第二?便是我曲大,若非是犯了糊涂,中间浪费了一年,不敢说就此不让这二人爬到我头上,却如何能让李彦仙居于我前?”

    这倒是天大的实话!

    但赵不凡父子对视一眼,却都没吭声。

    而另一边,汪叔詹父子虽然内里已经有些急了,却也只能是连连颔首:“正如节度所言,节度本该也有一面四字大纛的!”

    听得此言,曲端干脆弃了对方衣袖,直接跺脚……虽说他平素也懒得装,但这番酒后失态着实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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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丈夫生于世间,论万代,不论一世!天下乱后,我一心要有大作为,成千秋大名,却自视甚高,只觉万事都该我来为,只将他人视为阻碍,连官家与朝廷都未曾放在眼里……外人说我跋扈,我是认的,说我存了不臣之心,我也不敢否。”

    “都是过去的事了。”连大宗正都赶紧来劝了。

    而曲端根本不理会对方,言至此处,他只拎起手边那蓝桥风月的酒壶,仰头咕嘟嘟灌了数口,然后便掷于地上,继续带着满嘴酒气感慨:

    “可谁成想,我这般倨傲之人,居然能遇到了如今这位官家呢?官家之强,不在于才德如何,而在于总是能优容他人,引天下豪杰为己用……我从没有说服气这位官家能用韩世忠、用岳飞,乃至于用李彦仙,这种人,谁都知道那是天下英杰……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官家居然还能用张俊那钱眼里坐的老小子,能用张荣那种水匪,能用王德这种粗鄙武夫,还能忍住你们这般百无一用的废物,没找茬一刀砍了抄家,最后,居然还能不计过往,用我这种跋扈之辈!那我也就只能服气了!”

    周围两对父子听到那百无一用的废物,心里还有些想骂,但旋即听到对方最后一句,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汪公。”曲端一气说完,心里畅快不少,便复又拽住汪叔詹的衣袖对道。“刚才说到,知不知道,经历不经历,便是天差地别……那你想过没有,元祐太后要来,扬州那拨人十之八九也要在彼处坐不住了……这些人,许多年都躲在身后安享富贵,半点刀兵险阻都未曾见过的,难道不是一群待宰肥羊吗?哪里像东京这般,连大宗正这般老实人都历练的滑不溜秋,官家想钓都钓不起来?”

    “曲节度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官家从来是个不负人的,你只要不牵扯太后,无论怎么安排,只要将那群人的把柄送给官家,让官家再横着发一笔财,还愁你们父子没有前途吗?便是官家还记着炼金术士那破事,也会报在你儿子身上的!断不会将你卖出去的!”话到这里,曲端忍不住弹了弹对方那早已经大腹便便的腰腹。“你若能为官家捞的钱来,便相当于给官家进了一个真正的炼金术士……当日的事情,还算是个事情吗?”

    汪叔詹、汪若海父子齐齐若有所思。

    旁边赵士?父子有心开口,却也终究无言。

    一场醉罢,众人各自回家。

    数日后,年节到来,建炎八年如期抵达,而上元节前,对赵官家有巨大拥立之功的元佑太后终于抵达了东京,随行的,还有无数昔日靖康中南下扬州逃难的权贵富豪。

    昔日丰亨豫大时代的最后一批人,也是最保守最懦弱的一批人,相隔七八年,终于回到了繁华如昔的东京。

    你还别说,可能是因为充斥着封建主义与君权的缘故……东京的空气居然显得那么香甜与清新。

    PS:感谢熊叔的打赏,感谢牲口棚it6同学的上萌,本书写了一年居然已经有160个盟主了。

    继续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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