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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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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之歌?从圣经会跑出来刚要走出一条狭窄的小胡同戴愉就被预先埋伏在这里的特务捕走了。

    他坐着挂着窗帘的小汽车来到了一个森严的大院子里接着走过两层院子他又被带进一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漂亮的房间里。一个便衣西装的年轻特务让他坐在沙上就走了出去。于是这间屋子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虽然心情慌乱不宁但是戴愉却不能不向这屋子的各个角落观察起来。

    多么奇怪这哪里像什么监狱、牢房、审讯室……这明明是一间富有人家的书房兼客房。明亮的大玻璃窗挂着丝质的湖色窗帘;琳琅满目的图书整齐地排列在一排排的玻璃书柜里;屋子当中有一张小圆桌桌子上面有一个古瓷花瓶――花瓶里还插着鲜艳的步步高花花瓶周围则摆着好几瓶好酒――茅台、大曲、白兰地等等。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丝绒沙雪白墙壁上挂着的各色字画也都那么耀眼地闪现在他眼前。这一切不仅使他惊奇而且使他陷入到一种迷离的境界中――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他还在喧嚣的人群中呼喊、搏斗他还在圣经会的讲坛上散传单;怎么一转眼间他却来到了这么一个安静、舒适的所在?这跟他刚才在汽车里所预期的腐臭的湿地、血腥的酷刑多么不同呀!这是两种天地、两个世界。但他确实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又生疏、又熟悉的世界。许久许久他没有看见这个世界了但是他确实有过这样的世界。那是在他十八岁参加革命斗争以前他也曾有过这样安静、舒适的房间有过自己琳琅满目的玻璃书柜有过喜欢喝的茅台酒――地主兼官僚的父亲曾给过他一个舒适的享乐世界。可是当他接受了**员的同学灌输给他的革命真理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走入了劳碌奔波、艰苦而又危险的另一个世界。几年过去了他似乎忘掉了那些玻璃书柜和茅台酒忘掉了自己也曾亲手挂起来的美丽的窗纱和壁画。可是今天――不就在他被捕后不到一点钟的此刻当他又看见了这许多熟悉的景物时过去的、久已忘掉的一切忽然又在他心上复活了忽然又闪现在他的眼前了。啊梦!难道他是在做梦吗?……正当他坐在软软的沙上悄悄地东瞧西看、并且思潮起伏的时候旁边的一扇油光闪亮的屋门开了一个穿西装的瘦瘦的中年男子跟在一个打扮得十分妖娆的女人身后走了进来。他惊慌得还没想好如何对付他们的时候那个女人和男人却像看见熟朋友一般快步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了手:“戴愉先生你好?”那个瘦男人抢先要和戴愉握手戴愉十分惊异地望望这个男人他没有伸出手来却把脸转向了那个也站在他身边的女人――这女人含着微笑也把手伸给了他。但是他痛苦地转过头去并且把头深深地弯了下去。

    在敌人的威胁利诱下他开始动摇了。过去的温暖的世界和眼前这个舒适的世界不知怎的却像两极的磁石一般自然地互相吸引在一起有力地冲破了他薄弱的抵抗力。仅仅经过了半个多小时戴愉终于和那两个人一起坐在小圆桌旁喝起了他最喜爱的茅台酒。接着他立刻就被释放出来。当他正要离开这间漂亮、舒适的房间时那个男子向他含着微笑赞赏似的说:“戴先生你很聪明。鹏程万里好自为之吧!……你还不知道吧?我叫胡梦安北平市党部委员。以后我们多联系。”

    那个女人呢也对他妖媚地一笑软软地说:“戴先生我叫王凤娟咱们以后也断不了碰头的。”

    于是他走出了国民党市党部的大门乘着组织上谁也不知道他被捕的情况又混到了党内。当然接着他知道的组织就纷纷遭到了破坏。而卢嘉川的被捕也和这个叛徒有着密切的关系。

    原来卢嘉川走出余永泽的住所后接着就在他的寓所――临时寄居的一个朋友的公寓门外被捕了。他已经估计到这种情况的可能到来所以做了一切充分的准备。他没有任何材料落到敌人手中甚至在他寄居的朋友的房间里也没有搜出一点点有关革命的材料。敌人把他押到宪兵三团司令部当然任何口供也不会有。就这样卢嘉川开始了一个**员在监狱和法庭上的斗争生活。

    开始敌人也想用对待戴愉的方法来对待卢嘉川争取他叛变投降。但是他们枉费了心机;而且卢嘉川反而利用敌人争取他的空隙建立了狱中支部领导同志们进行斗争。当敌人现他是无法争取的时候残无人性的酷刑降到了他的身上。

    半夜里卢嘉川从小囚房的地上醒转来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是“渴”。他干裂的嘴唇凝聚着黑色的血好像燃烧似的燥嗓子里又咸又苦。

    “水……水呵……”他轻轻呻吟了一声想翻转身但是好像有千万根针刺在背上全身猛烈地刺痛着他咬了咬牙不动弹了。

    “水……水……”他朦胧的不甚清醒的神志又告诉他渴渴得真难过。……由于渴的刺激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存在于是他睁开眼睛向昏沉的漆黑的牢房里茫然地望着。高高的铁窗上透进了青天上的几颗星星远远的似乎有岗兵的皮靴在橐橐走动。身边呢几只饿坏了的老鼠在地上跳来跳去――好像在试探着要吃他身上流出的凝固了的血……渐渐他完全清醒了。一个意念突然占据了他的心头――使他忘掉了难忍的渴也忘掉了燃烧着全身的剧烈的痛楚。

    “告诉同志们――告诉同志们……”他仰卧在潮湿的地上浑身痛得连动也不敢动地直直地躺着。“一定要告诉他们――一定要告诉他们!……”

    他已经被押在北平宪兵司令部的监狱里两个多月。残酷的刑罚并不曾动摇他的意志他顽强地斗争着。虽然他被打得死去活来但是为了争取公开审讯为了争取改善政治犯的生活他仍然领导了监狱的绝食斗争。这是绝食之后的第三天他们正准备把政治犯在这里所遭受的非刑拷打和非人待遇写成一篇消息通过一个在狱中的“关系”传到社会舆论界的时候卢嘉川突然被提出来审讯。他的双腿被老虎凳轧断了;十个手指被铁扦刺得鲜血涌流;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已经不成*人形了。但是任何敌人渴望得到的消息和秘密没有从他嘴里透出一个字。他怀念着时时怀念着教育了他、培养了他的李大钊同志。他准备着准备为他所景仰的事业流尽最后的一滴血……但是狡猾的敌人并没有即刻枪毙他在他被打得昏昏迷迷的时候有一阵他仿佛听到了两个刽子手的对话:“这小子完啦还费这个劲干吗?赏给他一颗黑枣多干脆!”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司令可瞧得起这小子八成还要解到南京去请赏……”

    …………

    当卢嘉川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当他的生命又一次地战胜了死亡当他躺在漆黑潮冷的地上能够清楚地思想的时候“告诉同志们”的意念强烈地、越了一切痛苦地占据着他的心头。

    他勉强睁开浮肿的眼皮向黑暗的四周审视着――这不是他原来所住的囚房。原来他住的是一排囚房的靠一头的小单间小铁门上面有一个豆腐块样的小窗洞经过这个窗洞他可以望见对面的一堵灰色的墙壁和一片铁丝网。但是从现在的窗洞望出去他看见了青天和星星。显然敌人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破坏他们的组织、破坏政治犯们坚持下来的绝食斗争要把他或者还有其他的同志突然弄走在弄走以前把他转移到一个新的机密的地方使他无法再与同志们取得联系……他躺在地上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对是这样的!”他判断自己不久之后不是被拉出去枪毙就是被转移走。不管结果怎样他必须趁着还有一口气的现在告诉同志们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

    于是他开始同自己完全不听从指挥的躯体展开了顽强的斗争。

    他的双腿已经轧断了只有一层薄薄的血肉模糊的肌肉连接着折断的骨头要想移动一下这样的腿那是不能想象的;而且上肢和脊椎痛得渐渐麻木了;十个被鲜血泡起的手指头肿得变成了大熊掌;何况还有一副沉重的手铐紧紧地铐在它上面。但是他却又必须要挪动自己。他思考的结果只有去接近墙壁试着去寻找他需要寻找的人。

    他似乎想要恢复一下精力闭起眼睛歇了歇然后开始试着翻转身来但是没有用处整个机体好像一块石头他咬着牙拚着所有的力气想使身体动一动也竟毫不可能;反而由于震动了伤处一阵剧痛袭来他又陷到昏迷的状态中了。

    夜当窗外的一角青天、几颗星星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过了**上所有的疼痛。

    “……天快亮了吧?……一到白天――能否叫我活到白天呢?”于是他回想起了整个夜晚的事情:大概十点钟的时候囚犯们都睡了他突然被提出去审讯。在一间昏暗的不大的房间里一个白胖子带着可怕的狡猾的笑容坐在褐色的好像长蛇一样的写字台后对他说:“冯森能干的小伙子呵!可惜――这不是你施展威力的时候……趁早把你们现在新成立的组织名单交出来吧!”

    “不说吗?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说吗?……在监狱里组织支部、领导绝食、争取权利……你是主要领导者还能再隐瞒下去吗?……好我看你是成心要葬送你所有‘同志’的性命!告诉你我们已经完全知道你们的名单和计划了等不到你们告诉给外边一个人我们就要把你们统统枪毙!”

    任这个诡计多端的胖子软磨硬吓卢嘉川却沉稳地胸有成竹地不声不响。他知道敌人如果真正得到了他们的名单便不会再同他这么费劲了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说“知道了”。但是不管怎样他知道他们的活动和斗争计划是被人告密了;有些同志也就会被猜疑而送命。为了挽救这些同志的性命为了斗争继续下去他必须在敌人这个突然袭击、任何同志都不知道这个阴谋的紧急情况下迅地告诉同志们揭破敌人的阴谋使斗争坚持到胜利。

    他再一次地试图挪动僵硬了的躯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到两条胳膊上他咬紧牙关把两条胳膊肘并撑在地上在心里喊了一声:“动!”尽管痛得血和汗一齐涌流出来但是身体却仍像千斤巨石动也不动。

    他喘息着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尽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热力他觉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支持的状态了。喘喘气舔舔浮肿干燥的嘴唇想咽一口唾沫唾沫却一滴也没有。他想把手指插到潮湿的土地里想挖一把泥土送到嘴里但是手指头还没动就已经痛入骨髓……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橐橐的皮靴响和低低的人语声按两三个月来的习惯他知道已经是清晨三点钟了这是值班的卫兵们在换黑夜的最后一班岗。再有一两个钟头天就大亮了那时候到那时候――不每一分钟他都可能被突然从地上拖走。个人的生命个人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可是党的事业集体的事业还在燃烧着的斗争火焰却不能叫它停熄下去。他开始责备自己对于伤痛的软弱和畏缩只要有一口气只要血管里还有一滴血在流动那么他便不应当放弃斗争――不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叛逆”的身体。于是他猛地像一条大虫似的蠕动一下又猛地好像在一团大火当中一滚――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了可是人又昏迷过去了。

    醒过来时他的嘴唇紧挨着冰冷的土地他笑了。他闭着眼睛忍住心脏的狂跳和燃烧似的剧痛用两只肘子挨着地于是一下一下蠕动起来。……

    爬到了一面墙壁下他昏迷过两次。但是他的生命中好像有着顽强的永不会枯竭的力量当他刚刚清醒一些便急急地用着木棍一样粗笨不灵的手指在墙壁上敲击起来。

    “嗒塔嗒嗒嗒嗒嗒、嗒、嗒。”

    等了一会没有回音。静寂的深夜中只有老鼠在地上跳跃的微声回答着他沉重不安的问讯。

    天色就快放明了窗外青天上的星星稀少了将会生的事越来越近了但是他在这监狱里的最后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生命只有一次……”他歪扭的红一块紫一块的脸上浮过一个嘲弄自己的微笑“难道就这样完了吗?难道静等着被刽子手拉出去枪毙吗?眼看同志们被敌人暗算吗?不能!不能!……”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蠕动到第二面墙壁旁边的。他又照样敲了黑沉沉的冷森森的墙壁也照样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他转向第三面――也是最后的一面。如果这儿也得不到任何回答那么今晚算白过了周围没有住着同志那么……他不能再想下去。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不顾伤口因为不断的移动又涌流着鲜血他躺在血泊中用手指把同样的声音又敲了一次。

    像狸猫一样他耸着耳朵。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在这面墙壁的另一边传过来使他惊喜若狂的敲击声。准确的同志的声音叫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就在他狂喜的一霎间他却又昏了过去。

    衰弱、疲乏。当他醒过来后听听囚房内外都寂静无声便和墙壁那边的同志用手指开始了无线电式的谈话。

    “你是谁?”

    “八号――李亮。”

    “一号――卢……”他闭着眼睛歇了一下。

    “紧急情况赶快传给同志们――狱中斗争形势生变化敌人已知道我们的计划某些同志和我可能被处死或弄走。可是我们的斗争必须坚持下去;我们的绝食斗争和敌人的这一杀人阴谋必须赶快传播到外面去狱中同志也必须警惕起来加紧团结……”

    要说的话说完了血似乎已经流完了最后的一滴但是卢嘉川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安详的、和谐的从未有过的幸福的微笑。直到这时他好像一桩心事已了肩上的千斤担子已经卸了下来他的头渐渐耷拉下去身体一动也不能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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