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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第102章 风中有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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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勒坦回去后,和手下的瓦剌汉子们商议了半天,决定化零为整。每个人带着十几匹马,利用这拖延来的两日时间,悄悄离开清水河草场,这样缩小目标,可以混在进出城的商贩里,不容易被守军察觉。

    而阿勒坦自己则率五六个人留在原处,与剩下的小部分马匹一同作为障眼法。

    待到两日后开市,征马官若仍要强行低买,只能买到剩下的一二十匹,他的损失也不大,转移出去的马匹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卖,只是路上草料与脚力多损耗一些。

    若到时能把价格谈上去,转移出去的马匹再弄回来就是了。

    大家都觉得这法子虽然麻烦些,但目前也找不到更好的,于是都同意分批转移。

    第一日顺利走了近半数人马。到了第二日,一名赶马的瓦剌汉子意外撞倒了城门口的架子,被守军发现蹊跷,上报给了驻军营地。

    其时,灵州参军霍惇正与陕西行太仆寺卿严城雪一同喝茶。听闻守军所报后,严城雪率先反应过来,将茶杯重重一搁,怒道:“这是要逃征!本官对这些鞑子已经够客气、够容忍的了,派人好好地同他们商量,没想他们却对我大铭官员欺之以方,一边使缓兵之计,一边把马匹全都转移出去。都说蛮人无信,果然如是!”

    霍惇给他又斟了杯茶,笑劝:“几个不开化的蛮子,也值严大人生这么大的气,简直抬举了他们。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让我亲自带兵去拿下这些蛮子,押过来给你随意处置。”

    严城雪闻言脸色好转不少,见霍惇起身,又道:“等等!就这么出兵抓人,瓦剌部事后知道了,恐要出面讨说法。我听说,瓦剌首领近来与朝中颇有往来,圣上似有招揽之意,届时若被人参一本‘欺凌藩属’,于你名声仕途不利。须得师出有名才好。”

    霍惇听了,面上笑意更深:“严大人替我考虑周全,足见爱护之心。”

    严城雪瞪了他一眼:“我是怕你鲁莽行事,牵连到我!”

    “是极,是极!那么还请严大人拿个主意?”

    严城雪慢慢呷了口茶,说:“白虎堂。”

    霍惇与他十多年深交,彼此脾性喜好都摸得熟透,知道他好读水浒,这是用了高俅诱林冲携带兵器进入军机重地白虎节堂,将其问罪的典故。

    而清水营的西城也有这么一处军机重地,是兵部所设的议事处。作为河东长城边事的指挥中心,总制三边的官员战时在此议事,若是无关人士携兵闯入,按律可以拿下当堂问斩。

    严城雪起身,掸了掸衣袖,“我这便派征马官去请‘林教头’。此人披金戴玉,想必是瓦剌贵族,我不仅要吃下他带来的这批良骥,还要拿他做肉票,让瓦剌部交马来赎人——赎金也不必太多,交给八千一万匹的,也就够了。”

    霍惇大笑,赞道:“严大人真乃恶霸也。”

    两人关系亲密,这点调侃严城雪并不放在心上,反问:“你有意见?”

    “绝没有。也不敢有。”霍惇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指,说,“我这便去安排人手,只听你一声令下。”

    *

    清水河草场,阿勒坦远远见一队兵卒策马狂奔过来,便猜到暗中转移之事败露,面上沉沉,只将手按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

    对方走近后,征马官下了马,脸色倒比之前好了点,虽然还是臭脸,但却少了颐指气使的傲慢。他对阿勒坦道:“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做得如此难堪?再说,又不是不让你还价,不妨坐下来慢慢谈。”

    阿勒坦见他变了态度,心里有些狐疑,说:“市价是每匹一百斤茶叶,我也没贵买。要是还开个七八十斤的价格,就不必再谈了,我很难向族人交代。”

    征马官叹气道:“你难我也难。朝廷每年都有买马、征马的指标,可拨下来的银子就那么点儿,是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使。再说,我们这些跑腿的也得吃饭不是?还是各退一步,万事好商量。”

    阿勒坦身旁的一个汉子用瓦剌语说:“公银不够买马,就够他们贪污、吃回扣?这些铭国人个个虚伪得很,嘴里没一句实话,不能信,不如让我直接砍了他们!”

    阿勒坦用眼神制止他,转头对征马官道:“那就请到帐篷里坐。”

    征马官苦笑:“这回我却做不了主了。我手中的权限,就只有六十斤,你想再往上提价,就得与我的上官谈。随我进城去见上官罢。”

    “公马收购如此麻烦,那我不卖给公家,只卖给商户,不行吗?”

    “不行。征马指标未完成之前,这灵州一带所有的马市,都得优先供给朝廷。”

    阿勒坦皱眉想了想,颔首道:“好吧,我就和你们上官再谈谈。如果这次谈不拢,就算了,我们离开灵州便是。”

    征马官松口气,第一次朝他拱手致礼:“讨生活不易,大家彼此多体谅。”

    阿勒坦安顿好马匹与留守人员,带了七名瓦剌汉子,随着征马官进了清水营,来到西城的一处营堡门口。他见这营堡宏阔坚固、守卫森严,像是个驻军地,心里疑窦更浓,驻马问道:“贵上官是哪位大人?”

    征马官答:“是陕西行太仆寺的寺丞大人。”

    阿勒坦对铭国官职稍有涉猎,知道行太仆寺寺丞是正六品,对于一个平民马贩而言,官阶并不算低,若不是他瓦剌部族的身份,对方未必愿意出面接见。

    而接见地点选在驻军营堡,大约也是担心他们北漠人的身份,生怕自己的人身安全没有保障。

    ——简直是把他们当洪水猛兽一般。阿勒坦心头不快,但为了完成历练任务,还是忍住怒意,说:“还请带路。”

    征马官带着他们七拐八弯走了几道回廊,过了三重门,停在堂前檐下,道:“上官在内堂,诸位请进。”

    阿勒坦环顾左右,见房舍布局精密。这一路走来,回廊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有许多兵丁值守,按理说内堂附近应该守备更森严才是,为何反倒没有卫兵?

    他平日里虽然直爽,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此番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便打算在堂外等一等,弄清楚局势再说。

    征马官再次催促:“进去啊,莫要让上官久等。”

    阿勒坦正要开口,堂内忽然爆出一声喝骂,说的是瓦剌话:“欺人太甚,我和你们拼了!”

    堂外众人一下就听出,是其中一名同伴的声音,一个时辰前正轮到他带着马匹离城,想是被守军抓住,押解到这里。

    北漠诸部天性刚勇,悍不畏死,又十分看重同族。瓦剌众人当即暴怒,纷纷拔刀:“住手!谁敢动我们兄弟?”

    阿勒坦还没来得及下令阻止,其中两个性子急的瓦剌汉子,把帘子一劈,就冲进了堂内。

    事已至此,他总不能不顾族人性命,就算刀山火海也必须闯一闯了,于是大步迈入,对堂上官说道:“既然请我们来谈生意,为何要动刀动枪?贵国号称礼仪之邦,难道这就是你们的礼仪?”

    堂上官先是吃惊,继而怒喝道:“谁请的!谈的什么生意!胡说八道!我乃灵州守备,这里是兵部下设的议事处,你们这些夷狄持械擅闯,莫非想刺杀武官,挑起两国战火?来人,将他们拿下,若是抵抗,格杀勿论!”

    守备重重摔了个茶杯,从堂外涌入许多披甲执锐的精兵,要缴他们的械。

    阿勒坦心知中计,但自认为兵来将挡,大丈夫走一步是一步,没什么可犹疑的,就算独自迎战这数百精兵,他也悍然无惧。于是他拔出狭长的弯刀,直奔堂上官:“要打就打,使什么阴谋诡计,令人不齿!先拿下你,再找骗我们的人算账!”

    不远处的二楼外廊上,严城雪着从三品的绣孔雀补子绯色圆领衫,与一身银色豹头纹饰铁札甲的霍惇并肩而立,是两只心照不宣的文禽与武兽。

    议事堂内不断传出嘶吼与打斗声,兵刃敲击的声音铿然如裂石。严城雪抬了抬下颌:“几个蛮子,一刻钟还没拿下,你手下的兵该练练了。”

    霍惇面上略显尴尬:“没想这领头的鞑子身手如此了得,此人绝非寻常马贩。”

    严城雪道:“一个北漠贵族,伪装成马贩进入边防重镇,还怀有如此身手,想必别有所图,究竟是不是瓦剌部族的,还两说。看来我们这次是误打误撞,揪出了个奸细。”

    说话间,议事堂的土墙竟被撞破一个大洞,从洞内飞出两名吐血的兵卒,砸落在堂前校场上。

    阿勒坦踏砖而出,发辫上满是木屑尘土。他像头雄狮般甩了甩脑袋,抖去身上杂物,抬头朝两人所在的方向望来。锐利的目光穿透虚空,仿佛一条遍布棘刺的铁鞭,抽在两人门面上。

    霍惇感觉到一股带着怒火的杀气,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严城雪的身影挡住,朝下方叫道:“好身手!我来会你!”说罢,招手让几名亲兵将严城雪护向后方,自己踩着栏杆,从二楼纵身跃下。

    亲兵抛了杆长枪,他在半空抄住,枪尖划过一扇凛冽的寒光,直切向阿勒坦的腰肋。

    *

    一只灰白斑点的小型隼从空中飞落,停在男子戴着羊皮指套的手指上。

    男子罩在黑色布袍下的身形又瘦又高,像一根枯槁而支棱的胡杨树干。袍子盖住了脚,衣袖与前胸、后背缀着许多带铜扣的布带,长长地垂落下来,如同树干上缠绕着无数祭祀神灵的礼帛。

    他的眉目也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依稀只能看见一点鹰钩鼻的尖端。

    与隼的瞳孔专注互视片刻后,他像是得到了冥冥中灵性的传讯,沙哑地笑了一声。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矮墩墩的圆脸少年问:“大巫,你看到了什么?”

    男子的喉咙仿佛被铜汁烫过,发出极嘶哑的声音:“王子有难了。”

    “啊!”侍童小小地惊呼一声,“那我们要不要……”

    男子不答,掏出一条生肉喂隼。他曲起枯瘦的手指轻抚隼的羽毛,待它吃完后,扬手让它振翅冲天。

    望着飞走的隼,他喃喃道:“风里有血腥味,神灵的怒忿正在累积……我等了很久的机会,就要来了。”

    *

    暮色沉沉,荒凉的官道上,大队骑兵向北飙驰,马蹄卷起的烟尘久久不散。

    在天光即将消失前,清水营的城门终于出现在骑兵们的眼前。褚渊抹了把脸上的灰尘与汗渍,朝正在关闭城门的守军叫道:“等等关门,我们要入城!”

    他策马上前,将证明身份的锦衣卫腰牌,与盖着陕西都指挥使司印章的调兵文书向守军出示。

    一名守军将领闻讯赶来,核对过印信后,肃然起敬:“锦衣卫大人亲自领兵来我们清水营,可是朝廷有什么旨意?不知大人可否提点一二,好教我等心有准备?”

    褚渊道:“我们是来找人的。这位大人本与我们同行,半途遭遇鞑子骑兵袭击,失去行踪。我猜测他可能会来清水营,便赶过来寻找。”

    说着打开一幅新画的小像,上面是苏晏的容貌。小像的画功不错,与本人有七八分相似。

    守军将领脱口道:“这位大人真是年轻。”

    高朔接茬:“别看年轻,身份一等一的贵重。上头下了严令,务必要找到人,还得是活生生的,否则——”他做了个手刀抹脖子的动作,干脆利索。

    守军将领吓一跳,“这得是多大的官!‘上头’又有多‘上’?”

    “官不大,七品御史。至于‘上头’,”高朔朝天拱了拱手,“你还是别问了。只须知道,若是在清水营找到了,人又安然无恙,上头一高兴,大家都有嘉奖。万一找不到,或者找到的是伤的、残的甚至是死的——所有沾惹这件事的地方,从上到下、从官到兵都没有好果子吃!”

    守军将领被他吓唬得不轻,赶忙把所有城门守军都集合过来,点燃火把,一个个传阅画像,问他们在进出城的审查中,可有见过画上的少年郎。

    有守军听了命令后嘀咕:“城门一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谁还记得其中某个长什么模样,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等到接过画像仔细一看,方才闭了嘴——长成这般模样,就算称不上使人过目不忘,也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了。至少自己倘若在几天内见过他,如今还能回想得起来。

    他回忆后摇摇头,把画像传给下一个人。

    下一个人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哎我记得这张脸!我见过!”

    褚渊和高朔喜出望外,七八个锦衣卫呼啦啦围上来问:“什么时候?”“在哪里?”“是进城还是出城?”“人呢?”

    那守军第一次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局促地说:“我我,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但肯定见过……”

    “快点想!”“好好想!”“说实话,否则拿你是问!”

    那守军满头冒汗,一边努力回忆,一边吭吭哧哧:“就在我值守的东城门,忘了是进城,还是出城……时间,时间,两三天前吧,或者三四天,我真记不清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呀!”一名锦衣卫不满地问。

    那守军憨憨一笑:“那人真zùn。斗笠一摘,我当时都看傻眼了。就那一幕还记得清楚。”

    众锦衣卫:“……”

    “好吧,至少苏大人几日前曾在清水营出入过,至于眼下还在不在城中,耙地三尺就知道了。”褚渊最后拍板。

    守军将领道:“此事卑职得上报参军大人。诸位大人所率骑兵,也需要找个地方安顿,不如随我前往西城驻军营堡。等大人们与参军大人商议过后,再做打算?”

    褚渊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若要在清水营寻人,还须借助当地官员与将领的力量,于是点头同意。

    与此同时,白云客栈内,苏晏推开窗,望着西边冲天的火光,自语道:“看方向和远近,应该是驻军营堡……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敲了敲与邻间客房之间的壁板,连叫了两声“阿追”。

    荆红追在几秒钟后推门进来,问:“大人有何吩咐?”

    “你过来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而且明日清水营开放马市,这是今年边关涉及面最广、人员最复杂,也是物资与货币流通量最大的一个盛会,我担心有人借机生事。”

    荆红追与苏晏处得久了,已经学会从略为古怪的用词中体会意思,知道苏大人生出了未雨绸缪的忧心。

    他仔细端详火光,又闭目侧耳,以超乎常人的耳力,听见了风中隐隐传来的金戈交鸣之声,而且听起来交手的人数甚多。

    “我听见了交战声。大人说的对,怕是真有事,现在已然发生了。”

    苏晏拍了拍他按在窗棱上的手背:“走,我们循声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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