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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前倨后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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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的并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群。

    二李借助草木隐藏身形,缓缓接近,只见这些人正沿着道路往水边走来。前后大概有十七八个,簇拥着一辆油壁车,步行者全都做平民打扮,身穿短衣,头扎幞头,登着麻鞋,老少不等,其中不少青壮年手里还提着棍棒,甚至有一柄横刀。

    看这架势,是中等以上人家出行了,既向西去,很大可能性是不欲从贼。二李对视一眼,其意不言自明: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求带,或者起码问问路呢?这个险值不得值得冒?

    李汲尚在犹豫,李泌低头瞧瞧他的伤腿,便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打问一二。”

    “阿兄,最好不要冒险……”

    李泌却不听他的,直起身来,整整头冠、衣衫,嘴里说:“若彼等对我不利,你千万藏好了,不要出声。”李汲一下没扯住,他便分开长草,大步走了出去。

    那一群人至此也注意到了李泌,当即停车,几名青壮如临大敌般将手中器械端将起来,朝向对方。但随即见只有一人,还穿着长衫,是士人模样,全都大大松了一口气。一名老者分开众人,迈前两步,拱手问道:“这位先生从哪里来啊?”

    李泌走近十数步后,作揖还礼,先不报名,试探着问道:“仆自颍上来,西去访友——求见尊主人。”

    既然对方有一辆装饰虽不华丽,配件却都齐全的半新马车,那么当家的自然不会是这个步行的短衣老者了——这多半是管家之类。

    老者侧过身去,貌似对车里说了些什么,只见车窗拉开,露出一张团团圆圆的中年人的面孔来,扬声道:“可请这位先生近前说话。”

    李泌视那些刀棍器械如同无物,却也不急于趋前,而是仪态端肃地,叉着两手,缓缓步近,到了车旁,微一躬身,问道:“请教足下尊姓大名,自何处来,欲往何处去哪?”

    那中年人怫然不悦道:“客不肯先报名,岂有主人报名之理?”

    李泌笑一笑,说:“是仆无礼了。然而动乱之际,荒野之中,未知足下来去之地、行旅之意,实在不敢轻告姓名。仆孤身登程,足下却有家仆簇拥,见客远来而不下车,亦不通名,难道是畏惧仆不成么?”

    中年人闻言,略略一愣,随即说道:“我是汾阴薛氏。”

    汾阴郡的薛氏,乃是南北朝以来的名门望族,历仕于唐,多出显宦,故而此人报出郡望、姓氏的意思,是在告诉李泌——你认为我有没有资格隔着车厢跟你对话啊?

    李泌仍然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笑容,回复道:“仆则是赵郡李氏。”

    普天下姓李之人,不啻百万,但唯有两家最贵,第一自然是李唐王室自称的陇西李,第二就是关东名门赵郡李。而在赵郡李面前,汾阴薛那就算是小户人家啦。

    中年人这才大吃一惊,又复上下打量了李泌两眼,见其人虽然穿着俭朴,仪态却很雍容,进退之间,潇洒自若,口中言辞,不卑不亢——这肯定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出来的呀!于是急命打开车厢,翻身而下,又朝李泌叉手深深一揖,说:“请恕无状。予薛景猷是也,敢问先生称谓。”

    “不敢,京兆李泌。”

    ——————————

    李泌与薛景猷站立车前,对谈少顷,已经大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和此行的意图。

    这个薛景猷确实出身汾阴薛氏,虽非主支,家系也颇显赫,先祖乃是太宗朝的宗正卿、左奉宸卫大将军薛瓘,还尚过太宗之女城阳公主。至于薛景猷本人,虽然中过进士,却因病未能仕官,就此一连数年,依长兄薛景先住在长安城内。

    数月前潼关沦陷,薛景先时为殿中侍御史,乃从车驾西迁,薛景猷则带着家眷逃入梁山(在冯翊郡北部)避祸。不久前接到兄长来信,说自己如今被任命为扶风郡守,率兵抵御叛军,麾下缺乏人力,希望兄弟可以潜行而西,到扶风去帮他。

    信中详述别后经历,先是追随车驾抵达马嵬驿,三军鼓噪,不肯前行,最终逐杀了宰相杨氏一门,甚至于迫使皇帝下令,赐死杨贵妃——薛景先也参与了此番“兵谏”。继而皇帝西狩蜀中,皇太子分道向北,就承制命薛景先为陈仓令,以聚集县卒、义民,保障后路。

    六月中旬,扶风民康景龙等聚众袭杀安禄山所属宣慰使,迎薛景先入于扶风。随即薛景先募兵数千,于旬月间即平定了扶风全郡——皇太子得报,复命其为扶风郡守。

    上个月也就是七月,甲戌日,叛军寇扶风,为薛景先所击退,继而兵入京畿,又攻拔了武功和奉天两县。占据地盘儿大了,深感人手不足,薛景先这才遣人送信,要兄弟出山,过去帮忙。

    李泌得知此情,大喜过望,但表面上却毫无表露。他不提自己奉了皇太子的征召,只说曾是东宫官署,听说皇帝西狩,太子播迁,因念前情,才打算到平凉郡去依附、护驾。

    薛景猷答应带着李泌一起走,先去扶风再说。李泌这才供出李汲来,说我其实还有一个兄弟,途遇叛军,负了伤,因此不敢露面。于是将李汲搀扶过来,并且恳请薛景猷允其登车,坐在车夫旁边儿就行了。

    薛景猷满口应承。他本来就因为李泌的出身而前倨后恭,继而又听说这位曾经做过官,还是太子旧人,岂有不赶紧抱大腿的道理啊?再者说了,他那个从弟愣头愣脑的,一瘸一拐,若是步行,怕会拖慢我的行程,反正车辕旁还有地方,那就让他去坐好了。

    然而车上却没有李泌的位置。薛景猷既然乘车上路,当然除了步行跟随的仆役外,不会是一个人——若是自己,骑马就好了嘛——其实车厢之内,还有一名婢妾服侍。男女授受不亲,自然不方便请李长源登车同坐了。

    可是李泌腿着,薛景猷却也不敢返回车内,只好暂时也步行一段,陪伴贵客。二人乃就时事详谈良久,间或怀想太平时节长安城内的繁华景象、舒适生活。

    李汲倚靠在车辕上,缄默不言,只是侧耳倾听二人对谈,以搜集对自己有用的情报,增广这一世的见闻。

    这才明白,其实他们走岔了道儿了,上午见到河对岸的那座城池,并非同官,而是其南面的华原。

    华原县位于西京长安的正北方,相距不过百余里地。而至于薛景猷一行竟敢大摇大摆地由此经过,不惧叛军来袭,和半个多月前其兄景先击退侵入扶风郡的叛军,不无关系。

    对此,李泌兄弟早就得到部分讯息了,因此他们才敢在真遂的引领下,离开潜藏多日的青泥驿,北渡渭水,前往檀山。只是经过薛景猷的讲述,更加深入地明了如今长安城周边的形势。

    想当日车驾仓惶离京,百官相随,皇帝乃命杨国忠党羽、京兆少尹崔光远担任京兆尹、西京留守、采访使,使守西京——其实就是让他断后。城中百姓听闻天家逃亡,当即大乱,多数出城躲避,却也有宵小之徒趁机行劫,甚至于火烧左藏大盈库,争抢财货的。崔光远临时署任府县官员,发兵镇压,好不容易才把局面稳定了下来。

    但随即就听说叛军临近,而才经过一番动乱,人心涣散的长安城根本就守不住啊。崔光远无奈之下,被迫遣其子东去迎降,安禄山大喜,即追回前署的京兆尹张休,而命崔光远继续任职。

    然而安禄山并没有进长安城。因为潼关虽破、长安虽陷,关中各城戍卒尚有数万之众,并且也不清楚皇帝和太子究竟跑哪儿去了,走了多远……他自归洛阳,命大将孙孝哲、安神威领兵驻守西京。

    孙孝哲等叛将进入长安城后,当即大肆搜杀,上起公主、王妃、驸马、皇孙及郡、县主,中括杨国忠、高力士党羽,下到从驾的王侯将相留京家眷,无不罹难,甚至于诛及婴孩。其后则日夜纵酒,不思进取。

    其实若是快马急追,就很有可能生擒皇帝,起码赶上皇太子一行人。因为皇帝乃国家首脑,皇帝既然弃都而逃,关中军民哪里还有战心啊?京畿道及关内道南部,郡县长官弃守而逃者,十有七八。

    全亏皇太子一路收拢残兵、逃民,至安定后,更处斩弃城的新平、保定二郡太守,才使得人心略略稳定下来。同时皇太子任命薛景先为陈仓县令,为其保障后路。

    再说叛军在长安城内歇兵将近一月,才试图继续西进,却遭到已经平定整个扶风郡的薛景先迎头痛击,损兵数千。败兵折返后,其中同罗、突厥兵在崔光远的煽动下作乱,抢夺厩马两千多匹后北蹿,导致城中再次大乱,安神威先就有伤在身,竟然惊骇而死,孙孝哲匹马逸出,逃归洛阳。崔光远趁机和长安令苏震等募集了壮士百余人,抢夺开远门而出,去投奔皇太子了。

    所以目前长安城虽然仍在叛军掌握之中,却群龙无首,士气低迷,根本不敢随便出城。薛景先因此才能进取奉天、武功,并且派人去召唤兄弟景猷前来——你若不及时动身,等到洛阳叛军援兵抵达,恐怕就过不来啦。

    薛景猷由此才敢带着些家仆,走大路前往扶风——行列里有车,不可能跟李氏兄弟前几日那样,从荒野中潜行而西——并且他还向李泌通传消息,说皇太子已经不在平凉了,北上灵武,去收朔方之卒。

    李汲既不知道平凉在何处,更不清楚灵武位于何方——就连原本的灵魂,这辈子也还是第一次进关,而且向来对地理知识不感兴趣——李泌可是清楚的,闻言不禁暗吸一口凉气。

    灵武郡在平凉郡之北,两郡都是地广人稀,郡治之间相隔又近千里……得亏撞见薛景猷啊,否则即便我等挣扎着抵达平凉,也得扑个空,若再北上灵武……说不定半道上就饿死了!终究李泌虽然辟谷,也不是真的水米不沾牙,日常多少总得吃点儿东西——尤其是在走动之后。

    如今傍上了薛景猷,经他的介绍,可以得见薛景先,到时候道明皇太子征召之事,他多半会给点儿盘缠的吧——只可惜皇太子的书信在真遂身上,肯定找不回来了,就不知道那薛景先肯不肯相信。

    薛景猷行列中自有通晓往来道路的向导,他们很快就在河上找到一座木桥,得以顺利抵达对岸,然后沿着道路,继续西行。据薛景猷说,他这一路上确实没有撞见过叛军,偶有盗匪窥伺,估计见这边儿人多,不敢冒犯;至于逃难的百姓,也见过几拨,薛家人担心队伍大了,太过引人注目,故而皆不允彼等同行之请。

    那么为什么肯带上李氏兄弟呢?终究是做过官儿的士人,跟老百姓岂能相提并论哪?

    李泌口虽不言,其实心中甚不值薛景猷之为人——其一,你是去辅佐兄长、共赴国难的,竟然还带个婢妾同行?其二,不肯接纳逃难百姓,此人心性是何等的凉薄啊!

    薛景猷是中等身量,但是肠满脂肥,身材颇为榔槺,步行了不过三四里地,就开始粗声喘气,望向李泌的目光中也隐含着恳求之意。李泌心说怪不得你不肯骑马,而非要乘车,就你这份量和体力……呵呵。

    于是主动提出来,薛君你还是回车上去吧——“仆离朝已久,辗转江湖,惯于行路,薛君富贵之躯,岂堪受此劳乏啊?”

    薛景猷还装模作样地推辞,李泌倒是给足了他落场势,反复恳请,说这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啊——“倘若薛君为陪伴、照应李某而有所伤损,仆心何忍?亦大失为客之道也。”薛景猷这才告声罪,赶紧躲回车厢里去了。

    上下之间,自然需要停车,可是车停之后,却半晌不动。薛景猷不禁从车窗中探出头来,询问道:“为何不行?”却见仆役们全都端起了器械,围绕着马车,做警戒之状,唯有那名老仆空着两手,当即低声禀报道:“草间有人,还不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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