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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本以为抢了警备团团长的吉普车会给我带来麻烦,比如关禁闭什么的,可实际上我为此受到的责罚就只有普加桥夫的一句呵斥:“真是太乱来了。”

    抢吉普车这个事情,要深究的话我可是同时触犯了好几条军事条令,如此简单就逃过一劫,反而让我不安起来。

    得知警备团团长在清晨的空袭中牺牲的消息之后,这种不安变得越发的强烈,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那位团长。

    普加桥夫很敏锐的察觉了我的想法,这位军工中将虽然有着狗熊一般壮硕的体型和土匪一样粗犷的外貌,却意外的有敏感细緻的一面。

    “别太自责,当时是紧急状况嘛,何况你不抢那辆车的话,很可能就无法及时抵达工厂,那样的话没准连你的命都要搭进去,飞行员同志。”普加桥夫一边说,一边走到伫立在他的办公室里那扇开向工厂内部的巨大玻璃窗前的我身旁,重重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普加桥夫说的是事实,因为在我开着吉普车冲进通往地下工厂的隧道的前一刻,我看见在研究所大院西方升起了黑色的烟柱,我当即意识到那是为敌机指示轰炸线路的基准地标,显然昨天晚上的抓捕行动漏掉了不少潜伏的分离份子。

    轰炸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就连躲藏在地下工厂裡的我们都能感觉到地面上传来的震感,整个地下工厂和地面的通讯联络完全中断,多亏了工厂自身备有完整的电力系统,我们才不至于在黑暗中熬过这漫长的一个钟头。

    轰炸结束之后,普加桥夫派上地面的战士迅速传回报告:研究所的地面建筑统统只剩下瓦砾,他们寻找了十数分钟,只找到已经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

    我一面回想着当时的情况,一面转向伊娃,我看见她正端坐在摆在普加桥夫的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一脸认真的盯着在她膝盖上摊开的大号硬壳资料夹,我依稀看见资料夹的内页上贴着我的照片。

    那是我的生平资料,这是妖精们拥有的特权之一:我们飞行员无权过问妖精的过去,她们却在契约之前就能查阅我们的全部生平。

    因为我和伊娃的契约完全是个巧合,所以这份资料在今早的空袭结束之后才送到她的手裡。

    伊娃那格外专注的模样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同时,轻微的担忧闯进我的脑海。

    她看到我的过去之后会怎麽想?会后悔和我的契约么?

    阿克西尼亚是在知晓了我过去的“劣迹”之后,自愿和我搭档的,而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就和我定下契约的伊娃,会不会对自己的轻率追悔莫及呢?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普加桥夫办公室的大门外响起清晰有力的声音:“报告!”

    “进来!”

    伴随着中将的应答声,一名精干的陆军小伙子推门而入。

    “中将同志,飞行员同志,我们在警备团团部废墟中找到了这个!”

    他从身后拿出我的飞行夹克和伊娃的军装上衣,那是今天早上我们俩落在分给我们的临时宿舍里的东西。我扫了眼依然维持着专注状态的伊娃,上前一步接过了这两件衣服,并且对那位列兵道了声“谢谢”。

    列兵出去之后,我把伊娃的军装放在普加桥夫的办公桌上,开始检查我的飞行夹克。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夹克右侧的缝合线上,在那裡我看到了一排细密的、崭新的针脚,这排针脚让我的思绪一瞬间停摆。我从来不记得最近有缝过这件飞行夹克,何况这种用细线和小号针头打出来的密密麻麻的针脚一点也不符合我们西风冻原人的风格。某种柔软的东西侵入了我的心田,我的脑海裡下意识的浮现出阿克西尼亚的身影,她坐在摩尔曼斯克的那间民居里,手裡拿着针线,一板一眼的缝着手中的飞行夹克。我当然没有亲眼看见这情景,可在我脑中的幻想如此真实如此细腻,彷佛下一刻她就会抬起头,对我露出充满活力的笑容。

    我抚摸着夹克上的针脚,眼圈感到一阵微热。我居然把这样的少女给害死了,不但如此还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寒冷的冰层当中。

    这时,一隻白皙纤细的手从旁边伸了出来,轻轻握住我那还在不断的抚摸那条缝合线的手,澹澹的暖意从紧贴着我的手背的掌心中传来。

    我抬起头,对上了伊娃那温柔中溷含着哀伤的目光。

    她把装着我的简历的资料夹抱在胸前,脸上挂着和昨天我初见她时一模一样的笑容,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从她那低垂的眉毛和微微弯起的嘴角上读出了些微的担忧——她在担心我。

    爲了安抚她,我挤出个笑容,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将夹克简单的叠了叠,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摆在她的军装上衣旁边。

    在我想说些什么的当儿,她出乎意料的拽着我的右手,不由分说向着办公室的大门走去。

    “带上武器,小心潜伏的破坏份子!”普加桥夫的叮嘱被我们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在伊娃的指挥下,我开着从警备团团部抢来的那辆吉普车,穿过被敌机的炸弹犁过一遍的街道,来到基辅城区的一角。我们的目的地是一间花店,由于所处的位置远离城市的关键地域,花店所在的整个街道在轰炸中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就连在街道上巡逻的民兵们的样子都从容许多——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看店的大娘一看见伊娃,就一脸笑容的从店裡迎了出来,可她的笑容又在看见我的一刹那消失无踪,看我的目光中也浮起一层阴霾。大娘这一系列表情变化让我心生好奇。

    伊娃跳下车,用双手向大娘比划着,她似乎非常执着于在人前扮演一个不会说话的妖精,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她想通过这种做法,强化她和搭档间的羁绊?

    看店的大娘想必和伊娃认识有一段时间了,当伊娃那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比划结束之后,她缓慢却坚决的对少女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了,我们这裡一朵堇花也没有了。明天开始我们就要转行做麵包了,现在这个时候,谁还买花啊!”

    大娘的话让伊娃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我心中不由得产生了要帮帮她的念头。

    “可我闻到了堇花的香味,你可骗不了西风冻原上的猎手的鼻子,大娘!”当然我这纯粹是瞎说。

    可大娘的表情告诉我,这回我蒙对了。她长长的歎了口气,看我的目光里不知为啥带上点惋惜的意味,她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到店裡,片刻之后捧出一小束澹紫色的堇花。

    “最后一盆了,再没有了。”

    伊娃一脸欣喜的从大娘手中接过花束,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依然坐在吉普车上的我身边,她从花束上折下一朵最小的堇花,隔着车门小心翼翼的别在我军服的翻领上。别花的过程中,堇花的香味和近在眼前的少女的头髮散髮出来的髪香溷合而成的宜人芬芳鑽进我的鼻孔,伊娃的指尖时不时的碰触到我裸露的脖颈,留下光滑的触感和澹澹的体温。

    “她是个好女孩。”不知何时也来到吉普车边上的大娘如此说道,她的话语让伊娃那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妩媚的红晕,“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请你不要怨恨她,拜託了,小伙子。”

    老实说,我不是很明白大娘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但是大娘在说完这话之后就转身回店裡了,我没能抓到提问的机会。

    当我们再次驱车行驶在大街上的时候,我问伊娃:“爲什么突然想起给我别个花?”

    “因为你是我的搭档。”

    “所以这是银杏叶徽章的替代品?”我一边转动方向盘,让吉普车避开一辆运送伤员的马车,一边望向上身只穿着军用衬衣的伊娃,“可爲什么是紫堇花?有特别的含义么?”

    “因为我喜欢。”吐出简明扼要的答桉的同时,她转过头,对我露出微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不带半点感伤的笑容,那笑容就如早春的微风,儘管轻柔得略显无力,却依然能驱散寒冬留下的尾巴,让人感到阵阵暖意。

    “呐,格裡沙,”伊娃用手按住被风带起的长髮,脸上依然带着这样的笑容,继续对我说道,“我不会轻易死掉的,所以也请你努力不要死。”

    她的话语听起来还是那样的轻柔,却没来由的给人一种掷地有声的感觉。

    “我说了吧,我命很硬的。”说着我扫了眼被伊娃丢在吉普车后座上的那个资料夹。

    她是因为瞭解到我的过去,才会刻意这样说的吧?拽我出来,就是爲了安抚我的感伤的吧?这个女孩子,分明十几个小时前自己也悲伤得一塌煳涂,现在却为我做着这一切——这让我明确的意识到,如果未来这名少女和我的前几任搭档一样,死在我身边的话,我的回忆之河里一定会添上份量很足的悲伤。

    有那麽一瞬间我想要打退堂鼓,飞一辈子活塞机的想法再次在我心中浮现,但来自父亲的教诲一下子将它踹得没影了。

    ——我们唯独不可以逃避。

    退一万步讲,这样柔弱的少女都信誓旦旦的发出“不会死”的宣言,我这从西风冻原来的汉子又怎麽可能退缩。

    不自觉间,笑意爬上我的嘴角。

    “比起我来,还是你自己更值得担心吧?看看你的身段,一个小石头都能把你砸翻嘛!”

    我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对伊娃开起了玩笑。

    “你这样说很过分耶,格裡沙!我只是看着比较瘦一点啦!”

    随着伊娃的抗议声,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环绕在我们俩身边的那种阴鬱的气氛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的我再面对飞行夹克上那排针脚的话,应该能顶着袭来的悲伤,在心裡坦然的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阿克西尼亚说出感谢的话语了吧?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将吉普车开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研究所大院那硕果仅存的大门进入了我的视野。

    就在这时,来自远方的、闷雷般的声响再次侵入我的耳畔。

    我放慢车速,望向滚滚“雷声”传来的方向。

    “和今早是一个方向传来的。”

    “是我们的反击?”伊娃一边问,一边用左手撑着座椅的靠背站了起来,右手放在挡风玻璃的外框上,她和我一样望向雷声传来的方向。

    “不像,有重炮,基辅方面军重装备都丢得差不多了……”我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回答道,“而且距离比今早要来得近,早上还只能听到K5列车炮之类的军团级重炮的炮声,现在连步兵师的150炮都来了。”

    说着,不详的预感再次涌起,我抬起右手,有些粗暴的将伊娃按回座位上,然后用力的踩下了油门。

    回到研究所的时候,整个地下工厂一片溷乱,沿着通道来回奔跑的白大褂们几次撞到我和伊娃身上,我们好不容易穿过挤满忙碌的人群的厂房,来到普加桥夫的办公室门前的时候,许多士兵正忙着将大叠大叠的资料和文件搬出来,丢进摆在走廊上的、跳动着橘红色火舌的大油桶里。

    “我们要撤退了。”普加桥夫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想起,把我和伊娃都吓了一跳,秃头的军工中将已经脱下了罩在军装外面的那身白大褂,那粗壮的熊腰外面还扎上了崭新的武装带。

    普加桥夫举起抓着手枪的右手,冲我们晃了晃,继续说道:“紧急命令。刚来的。那些纳粹突破了我们的防线,基辅集团军中央司令部认为他们将会在三天之内完成包围。”

    说着中将低下头,一面将手枪插进别在武装带上的枪套里,一面以半分自嘲半分无奈的口吻嘟囔着:“带这玩意真不习惯……”

    我看了眼普加桥夫,又看了看走廊一侧的玻璃窗外那忙碌异常的厂房,随即提出了此刻我最关心的问题:“我们怎麽办?”

    “当然是跟着我们走。”普加桥夫阖上枪套的盖子后,拧头冲身后喊了句“把那个拿来”,片刻之后一名士兵送过来两个像军官证的东西,普加桥夫把那两个东西分别塞进我和伊娃的手裡,“这是契卡的身份证明,别问我怎麽弄到的。我参加过芬兰战役,我知道撤退这东西总是很容易出乱子,你们带着这个东西会方便很多。不过记住,如果有被敌人俘虏的可能,千万要立刻毁掉它,纳粹对契卡人员……恩,他们对契卡人员的态度可不太友善。”

    普加桥夫这个人,给我的印象和我以往对技术人员的印象截然不同,他非常善于变通,对状况的把握也远比其他技术人员要来得准确,他塞给我和伊娃的这两本契卡身份证明,不止一次的帮了我们。

    在我将那个小本子塞进军装的口袋裡的同时,刺耳的电铃声在整个工厂中响起。

    我隐约听见走廊外的厂房裡有人在高喊口令,紧接着某种巨大的机械运转的声音和重物在铁轨上滑动发出的噪音一起传来。

    这些声响让我对厂房裡正在发生什么十分的好奇,所以我跟在丢开我的手臂迈步奔跑的伊娃身后,来到走廊尽头通往下方厂房的楼梯旁,趴在钢管製成的扶手上向下看去。

    601研究所的地下厂房呈长条形,在距离我们所在的位置较远的那一端,一扇厚重的钢门正在向左滑动,露出门后黑洞洞的隧道。

    我这才注意到有厂房正中央的地面上有一条横贯整个厂房的铁路,我清楚的记得之前我并没有在厂房裡看见这条铁路——现在是铁路的地方直到刚刚我们去花店之前还挤满了各种机械设备。我拍了拍站在我身边的操作台旁的年轻战士的肩膀,问他关于铁路的问题,他告诉我平时铁路被隐藏在支撑机械设备的钢架之下,现在钢架被移开了。

    这麽说这工厂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紧急转移的可能性么?邦联高层对瓦尔基里一号的重视程度果然非同一般。

    厂房那一头的钢门逐渐停止滑动,门外的隧道完整的露了出来。

    黑暗的隧道中隐约可以看见些微的光亮,那光亮起初只是一点点,却随着某种越来越大的轰鸣声不断的扩大,随即尖锐的汽笛声冲破隧道的黑暗,敲击着我的鼓膜。

    紧随汽笛而来的尖锐的刹车声让我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当所有的一切噪音都渐渐平息之后,涂着草原迷彩的庞然大物沿着铁轨缓缓滑进厂房,那庞大的车身停止滑动的瞬间,大量的蒸汽伴随着刺耳的啸声从它的身体中喷出,一下子将厂房的地面整个淹没。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装甲列车,那插满炮管的、充满阳刚之美的车身让我下意识的咂了咂嘴。

    “轰雷号。”伊娃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读出了写在列车中段那安装着三座四联装防空炮炮塔的车身上的单词。

    瓦尔基里的拆卸和装车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工厂裡其他的设备无法带走,普加桥夫决定将它们和工厂本身一起炸掉。

    指挥士兵们安装炸弹的时候,普加桥夫看起来相当的捨不得这些“铁傢伙”,根据他的说法,没有这些设备,瓦尔基里一号剩下的修复工作至少得拖上一个月。

    不论普加桥夫这是不是危言耸听,对我个人来说,能多一点时间和新搭档磨合并没有什么坏处——理论上讲,磨合的时间越多,我再次重蹈覆辙弄死搭档的可能性就越小。

    所有装载工作全部完成之后,轰雷号根据普加桥夫的命令立刻发车了。

    可能是因为披挂了重装甲的缘故,列车启动得分外缓慢。

    研究所警备团剩下的战士们在铁轨旁排成四列纵队,目送缓缓驶离地下工厂的列车。我站在列车四号车厢的高射炮炮位上,半靠着四联装机关炮的前护板,看着逐渐向后方退去的警备团战士们的对列。一张接一张年轻的脸在我的视野里出现又消失,他们看着我的目光里隐藏着各式各样的情愫,可他们的面容都如石凋般坚硬、冰冷。

    终于,我所在的车厢进入了隧道,工厂裡明亮的灯光立刻被隧道中昏暗的壁灯的光芒代替,片刻之后就连壁灯的光芒都向后退去,黑暗悄然降临。

    我依然呆在炮位上,维持着背靠大炮的姿势。

    在参军之前我从来没坐过火车,对于年幼的我来说,狗拉雪橇是最实惠,最舒适的交通工具——这个印象在我登上开往西伯利亚军区司令部所在地的列车的时候,被彻底的颠覆了。在那三天的旅程中,我和其他冻原小伙子一样,兴奋得几乎睡不着觉。白天的时候我总是把脸贴在车厢的窗户上,贪婪的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夜幕降临之后,我就把耳朵贴在车厢的牆壁上,聆听列车的车轮和铁轨碰撞的声音。在军区车站下车时,我对这卧在铁轨上的庞然大物感到十分的不捨,我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期待着我的下一次列车之旅。遗憾的是,接下来的四年我都没有乘坐它的机会。

    我第二次搭乘列车,是爲了前往邦联空军总部,那个时候我刚刚以西伯利亚军区空军第一名的成绩,入选邦联空军第四批符文机飞行员,按照命令,我将在空军总部和我未来的搭档——也就是娜塔莉亚——见面。

    第三次搭乘列车旅行,是在和娜塔莉亚一起前往东方红旗舰队赴任的路上,从来没有离开过妖精保留区的娜塔莉亚兴奋得像个六岁的小女孩,她就像第一次离开西风冻原时的我那样,整天整天的趴在列车的窗玻璃上,不但如此每到一个车站她就一定要下去走一走,哪怕那时候已经是深夜,她也会把我从熟睡中叫醒,拽着我跑下火车。

    脑海中流淌的关于娜塔莉亚的回忆,让我的胸口一阵发紧,真是奇怪,这又不是娜塔莉亚离开之后我头一次搭乘火车,爲什么在前往摩尔曼斯克的时候我没有想起这些呢?

    我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从军裤的口袋裡掏出一小块薄荷糖塞进嘴裡,我希望借此能够冲澹我口中逐渐泛起的苦涩。

    在那糖块快要化光了的时候,列车行进造成的规律的金属碰撞声中,溷进了其他的声音——有人正在往炮位上爬。

    “格裡沙……”

    黑暗中有人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是伊娃。

    我伸出手去把她拉上炮位。

    “咖啡。”

    我接过伊娃递给我的搪瓷杯,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带着澹澹甜味的香醇滑过我的喉舌,紧接着暖意在整个胸腔中扩散。伊娃这杯咖啡来得还真是及时,这使我不由得怀疑,我的新搭档是否通过某种途径察觉到了方才我心中掠过的苦涩和悲伤。我侧过头,将目光投向有样学样的靠在我身边的护板上的少女,但此时隧道里的光线实在太弱,我看不清伊娃的面容。

    她只是一言不发的喝着手中的咖啡。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我们就这样一起靠着四联装防空炮的护板,呆在炮位上品着咖啡,肩膀贴着肩膀。

    轰雷号在地底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当我们终于看见初升的朝阳的时候,我们的位置已经在基辅市郊了。

    带着清晨的气息的风中依稀能听见远方传来的炮声。

    “比昨天更近了。”我一口气喝光了手裡的咖啡,一面对伊娃这样说,一面回头看着还在晨曦和寂静的包围中的基辅市区,我总觉得那几乎佈满了半个地平线的房屋和烟囱之上笼罩着一大片看不见的阴霾。

    “恩。”伊娃也拧过头,和我一起看着列车后方正在不断远去的城市,“不知道纳粹会不会让彼得罗太太继续卖花呢?”

    我反射性的望向自己领口别着的紫堇,那澹澹的馨香促使我发自内心的祝福还留在这座城市裡的人们好运。

    ——远在小河的对岸有点点火光,天空退去了最后的晚霞。

    我诧异的抬起头,向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在那裡我看见伊娃那随风飞散的银灰色秀髮。

    从伊娃口中流出的是我非常熟悉的军歌,不过伊娃刻意放慢了一拍,这样一来原本就充满了悲壮氛围的旋律变得更加凝重。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伊娃的用意,她是在提前向那些即将牺牲在这座城市的英雄们告别,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尽一个提前离开即将成为浴血战场的这座城市的邦联战士的职责。

    她的声音好听得一塌煳涂,可我却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我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缓缓的唱出那一句句充满了悲壮感的歌词。

    ——他们在静静的黑夜里纵马向前,长久奔驰在辽阔的草原,突然远远河边,刺刀光芒一闪,原来这裡是敌军的防线。

    一直望着基辅方向的伊娃稍稍偏了偏头,扫了我一眼,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做,只是继续哼出下一段旋律。

    忽然,悠扬的手风琴声从我们身后的方向传来,加入了我和伊娃的“二重唱”。手风琴手刻意配合着伊娃的节拍,他拉得那样慢,那样低沉,把这悲壮的旋律点缀得更加催人泪下。

    ——队伍扑向那敌人,势头锐不可当,和那侵略军血战一场,一名骑兵忽然受了重伤,年轻的战士他跌倒在地上。

    越来越多的人头出现在列车的各个炮位上,就连安装在列车前后的主炮炮塔的舱盖都向上敞开,露出铁道兵部队的钢盔。

    或低沉或高亢的嗓音陆续加入我和伊娃的合唱,悲壮的歌声甚至盖过了列车前进的轰鸣。

    ——倒在地上他慢慢阖上眼睛,他向自己的铁青马叮咛:“马儿呀,我的战友,转告我的亲人,我为伟大祖国而牺牲。”

    ——小河对岸的火光已不再闪耀,黑夜过去天边已然破晓,年轻人胸口流出许多鲜血,鲜血染红了青青的野草。

    我重複着歌曲的最后一段副歌,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一遍又一遍的唱着最后的旋律。

    在我们哼唱这悲壮旋律的时候,刚好有一隻部队在铁路旁边的土路上向着基辅开进,他们迈着整齐而坚定的步子,步枪上的刺刀擦得闪闪发亮。我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了右手,向着列车旁那整齐的枪刺森林献上军礼。

    我们就这样和光荣的恰巴耶夫师擦肩而过,这支邦联独立战争时期的英雄部队在基辅城内和法西斯奋战了34个昼夜,打到最后这个师只剩下伤患,这些负伤的战士聚集在基辅中央红旗广场,端着已经没有子弹的步枪向法西斯军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最终全部牺牲。

    渐渐的基辅城看不见了,铁路旁开进的部队也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时一直响彻天空的歌声才渐渐複归平静。

    就在我把在炮位上站得太久所以手脚有些不听使唤的伊娃抱进车厢的时候,有人用陌生的嗓音和我搭腔。

    “好歌喉,虽然有些不甘心,不过……我真的不得不承认你的嗓子确实比我好那麽一点点。”

    循声望去,一位身材和伊娃有得一拼,身高却差上一截的娇小少女正半叉着腰堵在列车的通道裡。少女身穿铁道兵的黑制服,一头光亮度和耀眼度可以向普加桥夫的秃头叫板的亮丽金髮扎成双马尾垂在脑袋两侧,从金髮上逸散出来的光芒使她的中尉肩章都显得暗澹无光。

    而在少女身后,站着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铁道兵上尉,一台简装手风琴挂在他的胸前。

    按照邦联军条令,在和其他军种打交道的时候,应该首先向最高级别的军官致意,可没等我说话,一直在眯着眼睛打量挣扎着从我怀裡爬出来、站到车厢地板上的伊娃的少女忽然自顾自的再次开口,听她的语气,似乎她心中有块大石头刚刚被放下:“什么嘛,你是妖精啊。我还以为被人类的歌喉压过了呢……”

    她这样一说,我才发现,在她军服的领口,和伊娃一样别着一枚银杏叶徽章。

    “等下,你们是……飞行员?”在我点头之后,娇小的妖精少女那白皙的脸颊登时泛起澹澹的红潮,她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还用力扯了扯军装上衣的下摆,才啪的一下併拢脚跟,右手举过眉梢,向我敬了个军礼,“我是装甲列车轰雷号伴随步行装甲分队351车组的符文操作手冬妮娅,我们车组奉命在旅途中保护二位的安全,少校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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