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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两界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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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晦明,突然下了一场阵雨,豆大的雨点,打得竹子清脆响,洗尽了血污,雨歇后,初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竹林,洒在万优苍白美丽的面容上,柳眉颦着哀愁,像一朵残败的花。

    顾少棠被雨淋得浑身湿哒哒地往下滴水,脑中空茫茫的,搞不清在想些什么。

    若有所觉,抬眸看到一只乌鸦飞来,停在竹上,歪着脑袋,好似在觊觎这具尸体。

    顾少棠手指一颤,终于有了反应,她抽出飞镖,蹲下身开始挖土,雨珠顺着她鬓发往下坠,落在渐渐成形的墓穴里。

    情字最伤,相思欲狂,若能不爱,最为自在。

    情字最长,截犹复生,若不尽除,辄当受苦。

    劈竹刻字,立于坟头!

    顾少棠闭了闭眼,回转身,已无犹豫,不再回头。

    纵然她有很多疑问留在洛阳城内,也不想再在原地打转,现下只有尽全力找出真相,才能免受制于人——

    顾少棠翻身上马,丝缰一抖,马蹄飞扬,直冲丰溪村而去。

    蹄声渐渐模糊,离去不久,青罗纱衣的身影似受到牵引,紧赶而来。

    竹林之中徘徊,最终驻足坟头,见了土坯之上以竹刻字为碑,万优二字,青霜不由一震,浑觉透不过气来,双膝一软,几乎要把魂儿给丢了,却也知不能拖延,抹了眼泪惊惶,忙自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小银笛,吹奏起来。

    那笛音清越而诡异,如同指引。

    竹林晃动,猛然窜出无数青蟒长蛇,密密麻麻直游而来,一拥钻进坟墓中,土层霎时一阵剧烈松动摇晃,顷刻便见万优被蛇缠裹全身,破土送出。

    青霜忙蹲下身,试了万优鼻息脉搏,皆已全无,又撩起她眼皮,只见瞳孔扩散,一片灰蒙,显是死透了,心下一定,咬破两指,按于万优唇间,默以血引,手势如勾扯无形之物般,猛然抬手,万优胸腔一震,噗地呕出一口黑血来。

    黑血溅在地上,有物其中蠕动,咻地窜回青霜垂下来迎接的竹筒中。

    青霜转脸见万优眼瞳恢复清透,因窒息许久,大口喘息起来,知终于赶上,想这千钧一发,竟险要失去她,眼泪扑簌,扑过去紧抱着她,“少爷……少爷……”

    万优死而复生,全身瘫软无力,说不出半句话来。

    青霜抱了片刻,才想起她身上有伤,忙为她解开衣襟,包扎伤口。

    万优衣襟被褪下,露出胸前染红的白布绑缚,肩膀纤薄,除了肩部一道贯穿剑伤,更有两道因被穿了琵琶骨而留下的狰狞旧疤,青霜看得心疼难忍,痴痴恋恋的眼神,在万优神情空洞的面容上打转,眼里蓦地渗入阴狠,咬牙切齿道:“少爷,青霜对天发誓,绝不会放过那些伤害你的人!”

    洛阳城内最大的酒楼闻香楼,一夜之间化为火海,高楼倾塌,无数酒客难以脱逃,葬身其内,逃出去的几人皆已封口,只向官府通报,所谓疏漏走水,天灾**。

    这,就是所谓的真相。

    天将明时,一场阵雨,冲刷着焦木残烬,洗尽了烈火焚尸的难闻气味,后至晌午,日光明亮,暖暖倾洒。

    雨化田坐在对街楼阁之上,倚着栏杆看繁华街景,身后酒桌罗列珍馐美味,碗箸未动,只一壶兰生酒,勾在他垂下的手指间,已近见底。

    辛眺上得楼来,打起垂帘,到了他跟前撩袍一跪道:“大人,末将已查明顾少棠等人所在。”

    似沉默了很久,雨化田才缓缓开腔:“在哪里?”

    没有表情,甚至连半点情绪起伏都没有,他的眼神,却像被暴雨淋湿过,冷得空洞。

    辛眺心中一抖,低头道:“最初是在西面百里外的丰溪村,现下几人已动身离开,末将已派人跟随,而后……”

    “说下去。”

    “万优并未与顾少棠等人一行,末将在城外竹林里发现了万优的刻字竹碑,她似乎是被顾少棠葬了,但坟墓中并无尸体。”

    说罢,将那捡回的半片竹子递由雨化田。

    雨化田探指接过,垂首而视,眼神微微一动,手指摩挲其上刻字凹痕,慢慢的,唇边勾起了一抹笑。

    情字最长,截犹复生,若不尽除,辄当受苦……

    顾少棠,你陷入未深,自然看得开放得下,全不管他人挣扎。

    缘起缘灭,浮生如梦。

    你若真如此绝情,我又何须诸多牵挂……

    啪!那竹碑骤然被雨化田握得粉碎,陡地起身,振袖一拂,细细粉末,随风而散,没入日光晃晃,雨化田冷硬掷声道:“顾少棠此去京师,须过长河,派人封锁所有渡口,掌握她的行踪,上天下海,我要她无路可逃!”

    这话,却是对坐在楼阁另一边的穆渊说的。

    穆渊未得言,雨化田偏首又道:“此事可差使义士盟人手去,东风林一事就以凶手葬身闻香楼结案,我要你在三日之内举行英雄大会,选集合适的人手。”

    穆渊眉须一动,俯首接了令,才又发声:“敢问大人,是否要抓捕顾少棠?”

    “此事与你无关。”

    穆渊叹道:“这顾少棠乃是属下知己之女,年少气盛,若是得罪了大人,能否请大人对她网开一面。”

    雨化田淡讽一笑:“亲侄子的死讯摆在面前,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现下倒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求情?”

    穆渊面色一凝,不再说话。

    雨化田冷然道:“退下。”

    穆渊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躬身退了出去。

    雨化田又抬步,至一处帘栊遮掩处,掀开竹帘,内里阴暗处,齐刷刷站着几十个黑衣人,睁着眼睛,但神情麻木,活似线控木偶,无知无觉。

    雨化田问:“昨夜一战,折损几个暗卫?”

    辛眺回道:“启禀大人,折损了六个,末将无能,没能阻止万优下杀手。”

    雨化田垂眸思忖道:“青罗蛊女护主的忠心不在你之下,我们趁隙而袭,她定不会善罢甘休,万优的尸体定是被她带走的,须得加派人手,尽快搜出她的下落,斩草除根。”

    顾少棠没救那万优则好,若那人还活着,于她,于鹰帮,都是后患无穷。

    垂下竹帘,雨化田回转身,手往辛眺肩膀上一握:“昨夜是我失策,你无须放在心上,往后要操控这些暗卫行事,还须得你辛苦些。”

    话说像安抚又像鼓励,交付的是十二分相信。

    辛眺斗志昂扬,抱拳洪声道:“末将愿为大人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河南北上至长河,芳草萋萋,长水汤汤,河底是淤泥浊塞,黄蒙一片,河上是石壁栈道,绵延千里。

    沿河一带,渡口繁多,以漕运为主,行舟载客次之。

    偏西处水洛渡口,一里外酒肆,顾少棠与小柱子正隔着那些个渡口苦力,一瓯酒,一碟糕,一捧花生米,据一桌,大的饮酒,小的吃糕。

    辛平三人打探完消息归来,一一报告情况。

    顾少棠起盏碰唇,挑眉问他:“也跟其他渡口般有人把守?”

    辛平回道:“有是有,不过这儿偏僻,船也没几只,没有其他渡口来的严。”

    顾少棠略一思忖,饮了酒勾唇笑道:“倒也是,凭他一手遮天,又哪有那本事把所有渡口都封锁得严丝不漏。”

    二财不明就里,左右张望两下,傻愣愣问:“说谁呢?”

    顾少棠不答,只道:“水洛是这河南府最后一个渡口,再往西走下去就该到陕州了,长河中游,水险山恶,恐怕难以乘渡。”

    黄岗紧忙插嘴:“老大,这儿我熟,再往下走是没渡口了,不过我知道有路过长河。”

    顾少棠眉一皱,面露狐疑:“这长河凶险,横跨秦晋,如何有路过?”

    黄岗拍着胸脯保证:“我说有就有,老大你听我的,一准行。”说着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顾少棠对面,抬指便道:“这陕州啊靠着长河,有三座峡谷,其中一座叫做人门峡,那儿离长河对岸山壁最近,十多年前,也不知哪位神仙高人在那里搭了座吊桥,叫两界桥,往那儿走就能过河。”

    顾少棠倒奇了:“哦?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黄岗往嘴里丢了颗花生,挑眉得意道:“嗨!消息没传出去也是当然的,要到那人门峡,得先过神门峡和鬼门峡,鬼门峡那就是个鬼门关,山势险峻,动辄有蛇蚁毒虫出没,一般人除非找死,哪敢往那儿去?只不过老大你武功盖世,这点小事自然是难不倒你,所以我说,此路可行!”

    顾少棠冲着他那一脸拍马屁的笑,语调清淡:“与其犯险,不如走水路更为妥当。”

    黄岗吃瘪,咂嘴咽下不甘,又巴巴问她:“那啥,老大,你就不能跟咱说说,这一趟要去京师做啥?是不是要去干一票大的?为什么这渡口有人把守,他们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防着他们干啥?”

    “我既要动身上路,这些自然是挡路的人,你若信我就跟着我,无须过问太多。”

    顾少棠不冷不热说罢,抓过挂在桌边的囊袋,却觉内里空空,扭头道:“店家……”

    她正欲喊店家补水,囊袋却被那黄岗眼明手快一抢,连辛平二财都慢他半拍。

    “嘿,老大,您坐着吧,这种小事让小的来做。”说罢,一溜烟就往酒肆摊前跑。

    顾少棠若有所思,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盯着辛平二财,片刻才开口道:“你们两个,是不是真的我去哪里你们都要跟着去?”

    辛平二财正互掷着花生米打闹,没料到她会问这话,愣了一刻连忙开腔:“是!”声音还真不是一般的齐。

    顾少棠笑了,“就算无名无利,却要你们去涉险犯事?”

    两人互看一眼,辛平皱眉一想才道:“老大,说实在的,咱哥俩干土匪,无非就是为了银子,要是看到银子不眼花啊那是屁话,不过咱哥俩虽然是真心爱银子,也是诚心诚意要跟着你混,能捞到银子当然好,捞不到咱也不在乎,就在你跟前,跑腿也好,打头阵也罢,你有吩咐,咱兄弟俩抛头颅洒热血,那是半句废话没有的。”

    二财口才没他好,张口动辄“就是就是”的附和,倒不失热忱。

    “呵,总有人跟我说江湖无情,可我不信……”顾少棠似有感慨,心内一笑,探手摸摸小柱子后脑勺,说:“你瞧,这就叫情,这江湖人的情义,因人而异,有的抵不过十两金,有的千金难买,前者也罢,后者若能得遇,便是三生有幸,我啊……便是那三生有幸的人,在江湖中,有情有义,才能活得像个人,懂吗?”

    小柱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向辛平二财的眼神都含了些敬佩。

    那辛平二财听了这话,都觉得了认可,霎时洋洋得意起来,这两人喜怒动辄形于色,心思易露,显见质朴,可也显然……并非人才。

    他们两个有几斤几两重,顾少棠自然清楚得很,留他们在身边,诸多犯险,终究不是个事。

    辛平二财喝酒吃糕,咋咋呼呼引人注目,顾少棠托腮默默看着他们。

    其实他们二人的去处,她早有打算,只不过,需得到了京师再说,省得这一路叫他们不舍分别,念叨得耳痛,想着一笑,又斟了杯酒。

    却说黄岗拿了水囊到酒肆前,摊前就有水缸,可他偏却绕道到摊后,蹲着装了水,动作一顿,借着遮掩,左右溜了一眼,确定无人注意自己,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管,小心翼翼地拧开塞盖,只用两指夹着水囊口,怕沾染到什么不祥之物般,将管口对准水囊,缓缓倾倒下去……猛又塞上囊塞,摇了摇水囊,听着里头水声晃荡,阴险一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顾少棠,你怨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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