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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蛊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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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疑心之人,事事作疑,他口中提这御史大人、穆家拳,自是指向他的身份——

    黑衣人缓缓抬手揭下面罩,露出一张苍老面容,正是那追随雨化田左右的穆渊无疑。

    “你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他自以为隐藏得当。

    樊华沉目视之,突兀一笑:“正是现在。”

    穆渊微一拢眉,并唇不语。

    只听一声革鞘微响,是樊华拔出了匕首来,目光沿着烁着锐芒的尖刃,盯住了他。

    “我刚才突然想起,我爹的葬身之处,正是你身为知县时所管辖的常德府龙阳县……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穆渊唇角一动,似是讥诮:“世事无巧不成书。”

    樊华冷眸一眯:“那便待我将你的真面目揭露,再来细看这书——”话刚落点,匕首骤然逼近,将冰冷的刃端贴上穆渊下颌后,猛然提臂向上一刮——

    几缕长须飘落下来。

    没有人皮面具。

    樊华一下呆住了。

    他直直瞪着面无表情的穆渊——怎么会没有人皮面具……

    难道这人真的是穆渊……不,不可能……他屏息摇头:“你不可能是穆渊。”

    穆渊倒似来了些兴趣:“何以如此肯定?”

    “我说有人贿赂官员,污我作弊,此事是真,但并非你所为,你不否认,说明你根本不知当时之事,所以才守口如瓶!”

    “这是陷阱?”他倒没察觉。

    樊华犹未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只满脑想着穆渊的身份与他的武学造诣和他跟雨化田的关系这其间千丝万缕的线索——

    突一转念,浑身一怵——

    那具尸体……他在龙阳埋葬的那具尸体……他的背上并没有……娘说的……

    猛一凛目,樊华突然挪步绕行至穆渊身后,那穆渊为幻冥虫所困,动弹不得,只觉背后一冷,是布帛割裂之声——

    那黑衣割破裸出的背脊,蔓延着血红藤纹——

    樊华瞠目而视,直到心口锐疼,才觉忘了呼吸,他惶然张手,匕首落地。

    他只不过是怀疑,只是一下子生出怀疑罢了,连怀疑都觉得可笑的,就算所有证据都指向那个可能,他还是没有底气,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是你……真的是你……你没死……”

    穆渊扯唇一笑,阴邪无比。

    樊华跌撞后退,满眼见鬼似的惶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脑中轰然一响,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你……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你用这古怪的易容之术,蒙骗了我,蒙骗了曲夜,蒙骗了所有人——”他声音发颤,像被逼得后退:“你知道曲夜要抓你,便故意走漏风声,引我去找曲夜,引我去见证,证明你被曲夜逼死……你利用我来使这金蝉脱壳之术……”

    “那又如何?”

    “你是我爹!怎么能这样对我?!”樊华几近嘶咆。

    穆渊沉声冷笑,向肩后一抚:“你娘告诉你,你素未蒙面的父亲背上有这胎生之印?”

    樊华抵齿颤抖:“……是……她一直在等你,她说过,她一直跟我说,说你答应过她会离开皇宫,会到落雁谷找她,会陪她一生一世的,她一直在等啊——你为何不能做到!”

    穆渊无关痛痒般道:“我是离开了皇宫,也去过落雁谷。”

    樊华瞠目发怔:“那为何……”

    穆渊盯视着他,唇边扯出一丝残酷至极的冷笑:“可惜她未能生下令我满意的子嗣。”

    樊华如遭重创,一下滑倒下去,感觉身心都空了,像被掏空了一般枯冷空洞。

    因为他不是令他满意的子嗣,所以他连露一面都不愿,便抛下他们母子远走高飞?

    是他的错吗?

    因为生下的不是令他满意的子嗣,所以娘孤独一生,终至枉死?

    是他的错?

    樊华颤抖的手紧紧攥起,无法忍受,无法承受,为何他这般狠毒无情……

    惶然徘徊,猛然发了疯一般大笑出声,直笑出了泪来——

    “所有的事……都是因你而起……景帝最信任的人是你,害得雨化田家破人亡的人是你——我早该发现的!”

    他樊星才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樊华眼中的愤恨灼烧成炼狱,烧得心室粉碎,跪伏于地,痛声嘶吼——

    都是他害的,竟是他害的……

    惶然徘徊,沥血的旅途之终点竟是原地。

    樊华一下哽咽,不能再语,意识中积压的痛苦彰显在眼神中,不断地向他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却得不到回应,他冰冷得像一堵墙,将他围困其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樊华脸色惨白,哀然发笑:“原来……原来我一直以为理所当然的复仇,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一场合该父债子偿的闹剧!”

    蛊宿之弦,铮然崩断。

    无声,悄然。

    樊华眼神一空,仿佛有所意识——

    师公……

    怔怔仰首望着石窟壁画,佛陀像上勾一抹祥和微笑,发顶仿佛还能感觉到慈祥的爱抚,幻觉中的清晰,渐渐远去,抓不住,眼泪再无法抑制,夺眶而出。

    樊华俯首而下,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从紧闭的双眼淌落下来,眉宇紧蹙,却没有啜泣出声。

    所谓求死,从头至尾,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他想要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因为想要活下去才会拼命挣扎。

    他在江湖颠沛流离,嫉妒现世安稳,如跳梁小丑百般折腾,只为在鲜血与泥泞中抓取复仇的快感,以得到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那时,只有一步之遥,他抓住了线索,他眼睁睁看着那具“父亲”的尸体。

    他该发现真相的,可他却视而不见,不管不顾,只向着仇恨盲目坠落下去——

    憎恨曲夜,于他,仿佛成了一种义务,父亲之死血海深仇,也只不过是为这生长在荆棘丛中疯狂燃烧的仇恨之火,添了一把柴禾——长久以来,他赖以生存的,正是这畸形的仇恨。

    如果不去恨的话,要怎么活下去?——弑母的梦魇长久以来困缚着他,亡灵时时在脑海中哭泣,耻他苟且偷生,不配为人。

    而那生为父亲之人,却冷眼看他挣扎,仿佛这个痛苦挣扎的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将死的蝼蚁,痛苦至斯,骨肉亲情,竟也换不来一句怜悯。

    樊华泪光渐止,十指抓抠地面磨砾出血,浑身震颤:“你——”

    猛然抬头,血红的双目迸出仇恨,他骤然抬袖——

    幻冥虫依循指引,疯狂涌上,霎时裹据穆渊全身,只需再一个指令,顷刻便能令他化为枯骨。

    那漆黑一团里传出冷笑:“你亲手杀了你娘,还想杀了亲爹嚒?”

    樊华指尖颤抖。

    弑母,已是他这一生无法摆脱的罪恶与梦魇,还要再加剧吗……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走错,才会导致这般悲惨境地……

    仇恨像被抽空,虫豸如撒豆般坠落下来,穆渊毫发无损站在原地,目光将他一扫,喟叹声后,黑影一掠,只余涡风一卷,人已消逝无踪。

    樊华对他的离去毫无知觉,仿佛那已是与他再无干系之人。

    壁画上被挖去眼睛的佛陀始终安详微笑,樊华瘫坐在那里痴痴看着,仿佛除此之外,已再无其他事情可做。

    石窟寂寂,间或吟来一丝风声。

    突然有了迫人的杀机,仿佛无形的阴影笼罩了整个石窟。

    樊华的冥思中有了一丝意识——

    他来了……

    他还活着,那么顾少棠定也……

    想及顾少棠,樊华空洞的眼恢复了一丝生气。

    他埋首在掌心,低低笑了。

    即使心如死灰,即使注定一死,只要想及她,他仍对活下去充满了渴望。

    第一次这样感觉,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爱,想要活下去。

    这样的感觉……真好,可惜,感悟得太晚。

    雨化田沉步踏入石窟之时,火光骤灭,石窟中窸窸窣窣的,全是爬虫的声音,洪水般排山倒海向他卷来,三刃剑的微芒在漆黑中闪耀,涡风漫卷,乱声迸裂,迎战四面八方袭来的危机。

    剑如旋风,影如猎豹,他嗅着敌人的踪迹,冲出石窟。

    流云散尽,漫天星河,疾风似吼,草梭如浪。

    天地间,独立之人,衣袍猎猎灌满了风,眉间赤痕已然淡化至无。

    被压制的力量回归了身体,战意开始火热,像被鞭打的奔马般激昂不休。

    樊华乌黑的眼,凝视着这阴鸷傲慢的复仇者,他的杀气如此强烈,反而使他血脉贲张。

    再没有卑劣的手段,亦没有残忍的利用,再没有爱,亦没有恨——

    什么都无所谓了,力量充沛得难以忍耐,即使宣泄过后将是死亡,也只愿——

    将这此生唯一一次,酣畅淋漓的战斗——

    埋葬在这星河之原——

    ————————

    微光熹,冲霄焰,天光散,飞灭烟。

    顾少棠站在城阙边角上,抬头看着,那一缕青烟,随风而逝,寂灭尘寰。

    万象循环,浮生一葬,这世间事,从此再与曲夜没有相干,药王执意带他走,那一坛骨灰,或许送回昆仑去。

    “初一怎么样了?”顾少棠追上他,匆忙关心。

    “问来作甚?”

    药王冷冰冰不愿回答,驱马前行未几,又扬声说:“老夫带他一起走,再不让他受雨化田驱使。”

    那便是没什么大碍了,顾少棠松了口气——好歹都活下来了。

    药王紧声又警告:“顾少棠,你别以为你能逞心如意下去,事还没完,老夫还会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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