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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峣峣者易折难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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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昶身边的侍从传话来请夫人去东禧堂,有重要的事相商。林月沅像听到大赦的犯人似的欢呼一声冲着母亲一挤眼道:“哦,娘,爹找你。我可以去玩了吧。字,我晚上再写。”

    陈萍要保存实力应付她那个难缠的丈夫,抽不出精力管女儿,便随她疯去了。

    由后院通往东禧堂的路是用打磨光滑的石板铺就而成的,光可鉴人。路的两侧是两排绿树,树顶经过修剪搭上木架,木架上垂下来一条条紫藤花,远观如一条壮观的紫色瀑布。每一朵攀援在青藤上的紫藤都宛如一个个盛满了佳酿的倒立酒杯,又如一串串挂在檐下的饱含音符的紫色铃铛。

    出了“紫藤甬道”,便来到了东禧堂的大门前。整个东禧堂的建筑座落在一块高高的台基上,每一个欲进之人必须走过近七十个等高等长的台阶。

    陈萍每次走完都要在途中休息两次,而这次她几乎是一口气冲上去的。推门进去后,见林昶背对着她站在西林先生的画像前,屋中并无他人,喘了几口气,很没修养的撩衣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海饮起来,喝完以后一抹嘴,杯子和盖子被放得东倒西歪。她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你养的一双好儿女。”抄着手背对着陈萍的林昶像一道闪电似的突然回过头来,怒斥声如雷鸣般轰响。

    即使已在蜀地生活了一百多百年,但作为林氏后人的林昶依旧继承了祖先在江南的杏花春雨滋润下才有的白净细腻的肌肤,以及如同用温润细滑的白玉雕琢出来的精致五官。他的性格更多地糅合了蜀地人和江南人共同的特点,时而温和恭顺如白面书生;时而雷霆骤雨如火爆君王。而萦绕在他身上落魄贵族的忧郁气质,则给人一种捉摸不透、难以接近的感觉。

    若是遇到浪漫无比的青楼名妓,那么林昶身上的那种郁郁不得志的忧郁气质定然会令其倾心不已,可他的妻子偏偏是陈萍这种务求实干型的家庭妇女,于是矛盾不可避免的伴随着他们的婚姻日益加重,两人常常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陈萍对于丈夫的怒火完全不当一回事,她悠悠然地笑道:“又怎么了,值得你发那么的脾气。不就是昇儿不愿学武的事嘛,小孩子不懂父母的心思,你耐心一点教导他也就是了。咱们的儿子虽说有些呆气,可终归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

    “他哪里是呆,他分明是个傻儿痴子。武的不行文的也不行。”林昶把一叠写满字的纸摔在桌子上,气的五官都快拧成一团了:“你自个瞧瞧,这是今日他的先生送来的——他写的文章。他通篇尽用些中药医理来阐述经理,如此不伦不类的文章若叫旁人看见了岂不笑掉大牙。”

    陈萍拿起儿子写得文章,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地扫了几眼,还是没有将丈夫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一心觉得他有些蛮不讲理,替儿子开脱道:“依我看就很好,昇儿不过是六岁的孩子,跟他同龄的孩子恐怕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他就已经会写文章了,这就很难得了。”

    林昶似乎故意要跟她胡搅蛮缠到底,竟挖苦起了自己的儿子:“那怎么一样,他是我林家的子孙,担负着振兴我林氏一族的重任。我还指望他能‘一举成名天下知’呢,可你瞧他。唉,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陈萍有些不高兴了,讽刺回去道:“我儿子想当刘阿斗,可惜没有个当皇帝的爹。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养不教父之过。儿子没出息定然是老子不中用。”

    陈萍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要直戳林昶的痛处,他恼羞成怒地跳脚道:“陈萍你……你,要依我明个趁早把他打死,省的他将来被你惯得欺师灭祖、杀人放火。”

    林昶发起火来颇有气冲斗牛的架势,陈萍却像一无所畏惧的勇士一般长笑一声,眼中迸射出对敌人的憎恨之情。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好似泼妇骂街一般咄咄逼人地啐道:“林昶,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儿子。别忘了要不是我,你林家早就败了。你少在我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当初是谁求到我干爹门上的,你那个早死的爹骄奢淫逸、斗鸡走狗整个一败家子,把你林家的产业败了个七七八八,留下你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是我,是我嫁到林家时带来的嫁妆解了你家的燃眉之急,你妹妹入宫选秀女,也是我出的钱给她打点人情,你的叔叔伯伯们要分家,还是我出面送他们去乡下养老。可即便是我把心操碎了、揉粉了喂给你们,也没换来一个好字。这些年来我为你生儿育女、勤俭持家,你却连一根针都没买给我过。最可笑的是你娘,她在世之时自视是官宦小姐,嫌弃我是商家出生,配不上你,对我多方刁难,一心想要撺掇你休了我,却偏生不记得她每天吃的米面都是我挣钱买的。如今我在林家所得一切全是你们欠我的。”

    她激动地有些难以自已,勉强用嘶哑的声音继续奚落他道:“我苦心孤诣、惨淡经营才勉强为林家挣回了当年的局面。而你,你外面靠着你妹妹,内里靠着我,你靠着两个女人,还有底气耀武扬威吗?”

    其实陈萍的这些说辞都是老生常谈了。若是林昶脸皮够厚估计早就听得耳朵生茧了。可他毕竟顶着家中几代威名,难免有些志高气傲,最害怕人提起他当年落魄时的不堪往事。偏生陈萍又总是一副债主似样子,张口闭口都是他如何对不起自己,如何如何靠着女人没有用,自以为是地在林昶惹毛她的时候,用这一招定将他逼得理屈词穷。林昶心中纵使对她有感激和歉疚也被这些伤人的话给损地消磨殆尽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林昶一张脸上爬满了红色,他喘着粗气,扬起右手,双眼圆瞪道“你……”

    陈萍哈哈一笑,不退反进:“你想打我,你是不是还想休了我啊,想赶我走?你若是不怕背着一个过河拆桥、抛弃糟糠之妻的骂名,你尽管打好了。”

    林昶与妻子对视了一会儿,手慢慢地垂下来,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如燃尽的烛光骤然泯灭。他回头看着祖先西林先生如菩萨般普度众生的博爱笑容,绝望地苦笑道:“好,你对林家功不可没,你对林家居功至伟。你是林家的功臣,我不敢赶你,我走行了吧。你在这里安心的当你的林夫人吧。”

    他甩开袖子转身迈开步子踏出门去,陈萍侧着头,看也不看他,并没说半句挽留的话,任他孤寂凄清的背影缓缓地消失。

    林昶走后,陈萍悬在眼眶中泪水颤巍巍地掉在地上,她冷笑着擦去眼泪,此刻的她既鄙视林昶也鄙视自己。她站起来,默默地立在西林先生笑容满面的画像前,用无声地口型坚定地对他说:“我没错,这个家是我挣得,谁也别妄想将我赶出门去。”

    十天之后,林家办了一场小型的丧事。陈萍出资请来道士和尚作了一场法事。法事结束之后鲁婶在林家一众下人的送别下出殡了。

    林月沅觉得家中吹吹打打的很是热闹,不懂事的她见得众人悲悲切切不觉难过只觉好玩。她偷偷的溜出屋子挤到送别的人堆里,无意间见到了鲁婶最后一面。

    那是年幼的她拥有的最恐怖的记忆之一。躺在棺材里的鲁婶面容青紫,整个右眼全都凹陷了进去。身上虽已被整理干净,但从衣服中露出的枯黄肌肤上的被打的伤痕依稀可见。她并非如往常那样安详的平躺着,而是像是遭受了极大的痛楚似的手脚蜷缩在一起。她的身体像被榨干了的橙子,皱缩地只剩下了一半。

    被吓坏了的林月沅转头要逃,她尖叫着冲出人群,跌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一个女孩子因跌倒而哭泣本应是十分正常的现象,但在林家中人眼中这比大白天见鬼还要令人诧异。因为这是林家二小姐自降世以来除了刚出生的那一声啼哭外的第二次哭泣。她就像一只永远充满活力不知悲伤为何物的精灵,永远上蹿下跳不知疲倦的嬉闹。

    成长是充满伤痛的,像被困住的鸟儿要冲破荆棘的束缚飞向蓝天一样,必然是伤痕累累,悲喜交加的。四岁的她在众人的啼哭声中第一次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浩如烟海的悲伤。这个被丈夫凌辱至死的可怜女人开启她对于婚姻和丈夫的启蒙认识,从此丈夫和婚姻在她心中变成了洪水猛兽的同义词。这种扭曲的想法会在不远的未来伴随着她父母不幸的婚姻的破裂而更加深刻地映在她的心上。

    鲁三打死了自己的妻子,杀人偿命。陈萍原拟将其绑送官府,送官查办,可当鲁三七旬老母拄着拐杖,拖着病重的身体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的时候,她又心软了。她违心地下令将鲁三重打一顿,打断了他一条腿后把他发落到最低等的下人房去出苦力。在这期间林昶一直没有露面,他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萍对于丈夫的失踪表现的若无其事,这引得下人们在私下里窃窃私语。在众人各种猜疑的眼神中,她无比镇定地处理着家中的各种事宜,好像有没有林昶这个人对她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她甚至没有派人去暗地里打探一下。因而在继被冠以“精明强干”这类溢美之词以后她又有了新的名头比如“冷血”,比如“无情”等等。

    晚上,陈萍坐在账房里守着算盘核算账目,敲门声响起,她停下手头的活计问道:“是谁?”

    门的那边有人用温厚的嗓音答道:“母亲,是我和妹妹,请把门打开。”

    陈萍起身开门,一个长得像女孩子般清柔秀美的男童拉着一个满脸笑嘻嘻的活泼女童进了屋。他们正是林昶和陈萍的一双儿女。

    林日昇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请了安得到母亲许可方才坐下,而妹妹林月沅则随随便便地打了句招呼就坐下啃起了桌上的桃子。

    陈萍从盘子里拿了一个红色熟透了的蜜桃递给儿子,同时嗔怪女儿道:“你这个丫头越发没有礼貌了,只顾自己吃,没想着给哥哥拿一个啊。”

    林月沅看着林日昇恭敬地接过桃子,嘴中不住称谢,不觉好笑道:“哥又不是没手。”

    林日昇把桃子握在手里,像来承认错误似的垂着头,局促不安地双手轻轻揉搓着桃子表面细小的绒毛,嚅嗫道:“母亲,我听妹妹说,您与父亲因为儿子而大吵了父亲气得几日未归。儿子斗胆想去求父亲回来。”他猛然抬头,跪在地上坚决道:“儿子可以在祖宗牌位面前发誓,此后再也不看那些医书、杂书了。定然要专心致志地攻读四书五经。”

    陈萍很为自己的儿子有这般志气而感到骄傲。她微微点头,把跪在地上的儿子拉起来,笑道:“且慢,我与父亲吵架并非完全因为你。我且问你,你是否真心喜欢学习歧黄之术,做大夫和当大官在世人眼中可有天壤之别。”

    林日昇想了一下,老实答道:“先生说我天资愚钝,背一篇《郑伯克段于鄢》需要两个时辰。可看半本医术却只要区区半个时辰便可记得好些内容,那书上的文字就好像是自己跳到儿子的脑袋里的。前些日子张伯得了痢疾,碰巧父亲和几位先生去采买药材。儿子见他疼的实在难受,一时不忍心,又有些技痒,想试试自己本事究竟几何,瞒着二老悄悄地给他开了几服药,没料到果真有效。自那之后儿子便沉溺其中,坏了功课。”

    陈萍了然一笑道:“你祖上是医学世家,你对医术有过人的悟性实属祖上所传,并非是么怪事。既然你医术如此喜爱,母亲明日去将家中几位坐堂先生请来,咱们像模像样地学起来。谁说学医不如学仕途经济。那神医华佗、扁鹊还不是流芳百世,至今香火不断,照样受后人敬仰。术业有专攻,人若是能将一门技艺钻研清楚了,即便如鲁班似的是个木匠出生不也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嘛。你父亲的见识到底短些,妄读了那么多圣贤的教诲。”

    这一席话露出了她作为家中长辈睿智的一面。她对于人生独到的见解来源于她与众不同的少女时代,不同于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由于她的父亲跟明璧山庄的陈震是八拜之交,她在举家遭受瘟疫侵害之时被父亲托孤给了陈震。于是四岁起她便跟随义父天南海北地到处跑生意,十四岁接管了陈家近半数的生意往来。这些不平凡的经历都造就了她识人知人的独特才能。她感动于儿子一片孝心,她认为无论儿子将来是否功成名就,仅凭他的仁善之心就足够父母为之自豪了。

    林日昇大喜道:“谢谢母亲。”

    陈萍叹了口气,摸着儿子的头,感慨道:“我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求你一生平平安安,能够守着家,守着我们。好男儿志在四方,可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我也希望你能记在心上。”

    “好了日昇。”陈萍把桌子上的账本合起,双手交叉放于胸前“你先出去吧,我有话要嘱咐你妹妹,早点睡。”

    林日昇担忧地瞥了一眼林月沅,她却啃完桃子啃李子,嘴上沾的全是黏腻的汁水。

    林日昇退出账房后,陈萍伸了懒腰,靠在椅背上,边观察着女儿的举止行为边沉浸在深深的思虑中。少顷,她缓缓开口对女儿说道:“阿沅,你哥哥要奋发图强了,你可好意思偷懒。”听了母亲的话林月沅瞪着圆圆的大眼,茫然不解,样子十分可爱。

    陈萍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书信递到她的面前,补充道:“你瞧这是你外祖父寄给娘的家书,上面说你舅舅的女儿,跟你一样大的思雨,练得一手好算盘,现在正在学算账呐。女子还是要有一技傍身才好。贪多嚼不烂,这样吧,琴棋书画四样,你任选一样学,你学哪个?”

    林月沅停止了嘴中的咀嚼活动,嘟着被嚼碎了李子塞地鼓鼓的腮帮子,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脆生生地回答道:“嗯,写字。写字最简单了,不用动脑子,写就是了,我学写字。”

    陈萍一击掌赞道:“好,艺多不压身,除此之外得再学一样,你想学什么?”

    林月沅眼睛一亮叫道:“我要学武功。”

    “啊?武功?”

    林月沅拼命点头道:“对,这样我既可以打坏人亦可以保护好人,假如我有一身功夫,早就把鲁三打倒了,鲁婶也许就不会死了。”她拉着母亲的衣袖撒娇道:“我要学武功,我要学武功嘛。”

    陈萍脑中浮现了惨死的鲁婶被抬出林家的那一幕,暗自发恨道:“嗯,不错。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句屁话,可是女子纵然学的浑身都是本领,一旦嫁给男人,还是照样被人瞧不起,照样被人欺负。哼,我看,只有把男子打翻在地,狠狠地踩在脚下,直到服气为止,这辈子才能过安生了。”

    如此一想她倒与女儿的要求一拍即合了:“好,我答应了。不过既是你选的,你需应我,要学就不能喊苦喊累,不能半途而废,要学就要学个名堂出来。”

    林月沅喜的手舞足蹈,抱着母亲又跳又叫。

    第二日,林日昇正式拜了府里几位坐堂的先生为师,他也在这一天确立他的志向:继承林氏衣钵,将林家医道发扬光大,努力成为一位仁术仁心的杏林中人。

    嬉皮笑脸的林月沅也得到了一样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条金丝缠身的红色软鞭。这条鞭子正是她周岁抓周时,抱在怀里死活不肯撒手的那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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