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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月亮照耀老榆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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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老榆树

    团结七队的旧名叫大榆树屯。www.Pinwenba.com屯子中间有扁月形的水坑,农民叫它月牙泡子。泡子正东矗立一棵老榆树,叶子不很多,树枝多,向四面八方伸。老榆树望着每一年从土壤中生出来的庄稼,像上年纪的人望着一代又一代孩子。很多年前,这里的地主带人种了一行榆树苗,一共四十九棵。土改的时候,每户贫农分到两棵。从那以后五年里,总有人扁扁地盘坐在地里锯树,漫天飘洒着树的白粉沫。改叫团结七队的时候,农民不愿意,他们说:“啥团结,不受听,叫抱团儿紧堆儿都比叫个团结好,咱们还叫大榆树。”现在只有一棵榆树保留下来。

    新知青关玲在高粱地里总看见老榆树膨起来的树冠。高粱像精细的绿妖怪,紧紧缠绕着关玲,高粱地永远不到头。锄头丢了,关玲用手拔草,汗浸着眼睛。关玲看见自己的手,血和草浆染在一起变成黑色。

    铲完高粱的妇女都跑到大榆树下面躺着,有意地尖叫争几片树荫。这时候,旱道上走来一个人,提着挺沉的东西,妇女们突然站起来,想看见那人是谁,人近了,她们全都扫兴地扑倒。掀开衣襟,让风贴在肉上过去,提东西的不过是本队农民几点了,并不是让她们新奇的外乡人。妇女们躺着问:“拿点儿啥?”提东西的人说:“没啥。”妇女们说:“没啥?攥那么紧,拿来看看,才让你过大榆树。”提东西的人打开手里的灰布对襟褂子,露出三块半截红砖。他说:“捡点儿砖头,回家修修鸡架子。”妇女们没趣地放过他。但是,守在泡子边上的两条狗站起来,注视他手腕上闪光的手表。几点了得到这只表已经两年,团结七队集体户的一个知青被调回城市里的歌舞团,临离开那天喝了很多酒,有人说供销社的酒缸给打空了。酒用脸盆装着,摆在灶台上,谁都可以进来舀着喝。知青晕晕地看见几点了到脸盆里拨弄酒碗,它亮晶晶地转圈。知青抓住几点了的手腕说:“我这表送给老哥你了,省得你总跟在腚后问几点了。”几点了说:“那金贵东西我可不要,我舀酒。”知青有了火,一下揪紧几点了的后裤腰说:“什么金贵,牙膏皮子换回来的,你不要,我扔泡子里,听个响儿!”知青给人架着,送上火车,醒酒以后才发现表早送了人。农民都认为不该占人那么大的便宜,他们说那是表,不是根角瓜。几点了反驳说:“是我硬性要的吗?是他戴铐子一样硬给我戴的。”

    提砖头的几点了走掉以后,田野里一点儿新奇事情都没有。玉米长在玉米地里,谷子长在谷地里,只有乱云彩,从这地方游到另外的地方。

    领工的人突然从坡下大步过来,吆喝着快睡过去的妇女们。他说:“都起去,还有几个刚下来的学生没铲完高粱,都起去搭几锄头!”妇女们说:“正做梦呢!别吵吵!”领工的说:“李英子一个人接她们仨呢!”妇女们听见李英子,全都起来,抖着怀里的蚂蚁和沙土,她们把锄板搭在黑色泥土里。

    关玲握住一棵茁壮的荆草,脸上全是蓬乱飞舞的头发,这棵草有那么大的一墩,草根轰地带起脸盆大的一块泥土。关玲隔着高粱看见李英子,马上瘫坐在地上,她抱着那墩有刺的草,呜呜地哭。

    关玲说:“我快死了。”

    李英子说:“谁也死不了。”

    关玲感觉天和地混在一起,黄绿色的,煎烤着她,她随便扯过眼前的高粱叶子擦眼泪。妇女们笑着说关玲:“这孩子没孩子样儿了!”

    老榆树想:是谁家的孩子?

    49.今天卖茄子

    马列在日记上写:今天卖茄子。然后,他和两个知青装茄子,各扛一条装满茄子的布袋上路。

    一辆毛驴车正在进入锦绣小镇的木桥上卖香瓜,所有路过的人都凑过去弹瓜,拿太阳晒红的鼻尖去闻瓜顶。三个卖茄子的知青站到桥上说:“吆喝吧,反正没人认识我们。”三个人一起喊:“茄子!”闻香瓜的人赶紧回头看。牵匹灰色毛驴的知青过来,摘下草帽,夸张地扇着整堆茄子。他说:“不像从一块地里摘的,有股贼腥味。”马列把头上的帽子抓下来,露出刀刮过的光头,马列说:“你再好好闻!”牵驴的知青发现木桥槛杆上还颠坐着马列的俩同伙,赶紧拉了驴毛茸茸的头,走了。

    三个知青长呼短叫,招引人来看他们自己种的黑亮茄子。不准备买菜的人也跑上桥说:“具体户也能种茄子!”他们问:“你们是哪一拨?”马列说:“今年才下来。”马列夹住膝盖,在帽子里数钱,三布袋茄子,卖了两块七毛一分钱。马列说:“这钱是血汗换的,搁在脑瓜顶上才安全。”他把钱小心地平铺在帽衬里,用手托住,飞快地翻过帽子,戴在满是汗珠的光头上。三个知青晃晃荡荡,向着供销社去了。

    马列问:“谁喝过酒?”

    在卖茄子这天以前,三个知青都没喝过。马列建议为庆祝成功卖掉茄子,用自己的钱买一瓶酒喝。供销社的人取了一瓶满身灰尘的酒说是海棠酒,包装纸上画了两串红色的水果,酒色也是红的,看着都甜。三个人靠住供销社的西墙,传递着酒瓶,谁会想到海棠酒这么甜。马列说他去再买一瓶。后来,三个人看见供销社门口的人影越来越遥远,个个都悬着,在飘渺的庄稼地中间穿梭飞行。他们想回去,但是,非常困。

    通往锦绣小镇的木桥过了中午就没人停留。下午,过桥的人也少了。小桥默默地望着河岸,蒲草正结出鲜嫩的蒲棒,湍急的水把每根草的根都给分开又合拢。现在,穿条油污裤子的拖拉机驾驶员过了桥,走进供销社大院,他要发动拖拉机。坐垫把他给烫起来。他对什么人说:“家去不?捎你个脚儿。”突然有很多人拍打着拖拉机叫喊:“车轱辘下面还有人!”驾驶员跳下车,看见车厢下面几只穿球鞋的脚,他用力踢,三个知青爬出来。驾驶员说:“找死呐!拿脑袋当个啥,当倭瓜,当压葫芦?这么宽绰,躺哪旮不好,成心顺到我车轱辘底下。”

    马列说:“谁知道这是拖拉机?”

    驾驶员说:“你当啥呢?”

    马列说:“当是凉棚呐。”

    拖拉机开走,刚刚的阴影下面露出了空布袋。

    人们问:“喝了啥酒?”

    知青说:“海棠酒。”

    人们说:“那酒才上头!”

    马列摸头,摸到了薄薄的卖茄子钱。

    三个知青学农民挎褡裢,把布袋折叠成一窄条,斜挎在肩膀上,回田家屯七队集体户的几里路,他们一直在唱:

    咱们走在旱道上,

    意气风发脑瓜子扬。

    牵着黄牛回屯的孩子站在旱道中间,看着三个知青身上捆扎的布袋好像电影里八路军的干粮袋。一个知青说:“小孩!你的牛拿来的有,给皇军骑骑的干活!”孩子慌忙拉着牛跑,跑远了才回头喊:“磨烂你的裆!”夕阳里,孩子和牛都带一层金边。后来,三个人看到集体户前院子里紫黑肥壮的茄子地。知青们跑出来说:“让我们猜猜,卖了多少钱!”马列把帽子翻过来,肮脏残破的纸币早给汗浸湿,几乎全揉碎了。知青们决定用卖茄子的钱买白菜籽,他们又在想象,前院里长满了大白菜。

    卖茄子的一个知青说:“差点儿让拖拉机碾死。”

    马列说:“胡扯,我们刀枪不入。”

    50.到水边唱歌

    金榜早说过,等挂锄了,要去团结,会会李英子,看锦绣最好看的知青长什么样。

    现在,烧锅的知青们在院子里响亮地洗脸,拿玉米芯当成刷子,用力刷自己的手指头。

    锦绣的农民没有空闲,他们蹭锄板,用玉米块蹭过,再用玉米叶。铁刃亮了,涂几滴麻籽油,锄头给挂在后墙的幔杆上。农民家里起码有三根木幔杆,厨房后墙上的挂农具,屋里炕沿上的挂衣裳,仓库里的挂留种的玉米棒子、谷穗。收了锄头,农民扯片向日葵叶抹掉手上的油。这时候,旱道、林带、村屯都给庄稼遮挡住,农民说:“又挂锄了,节气撵人呐。”人们将等待太阳来晒米。家禽身上的新羽毛在生长,风快掀不动它们了。动物知道,在天气凉之前,这是大地喷香的日子。

    金榜几个钻出斜插过庄稼地的毛道,迎面看见团结七队的大榆树,树影遮起泡子,满盈盈地发绿,鸭和鹅四面八方地游。金榜说:“大树呵!”每个人都去拍大树,后来又踢它,直到满泡子的鸭鹅大叫,鼓着芸豆一样的眼珠。

    团结七队集体户像许多农民家,在厨房后墙开一扇通风的窗。这种小北窗,冬天用泥垒住,春天敲掉泥,把它捅开。李英子在后窗那儿剁鹅菜,两只手各握一把菜刀,身子佝偻得很低。金榜先看见了说:“是双枪老太婆呵!”

    团结七队的知青听见金榜说:“我们是烧锅集体户的,我是金榜!”拉小提琴的知青正拿大腿当弦,飞快地敲着手指练指法。他说:“什么金榜?”

    金榜说:“看你是才下来几天的小崽子,放过你,连烧锅户的金榜都不知道!”

    李火焰站在里屋炕上说:“我们不认识谁是金榜。”

    烧锅的知青有点儿恼怒说:“我们来找李英子,杂七杂八的人都闪开!”

    李英子从后窗那儿起来说:“谁找我?”她把菜刀刃插进菜墩,头发手臂上都挂着菜丁。李英子的脸在暗处显得没一点儿光泽。烧锅的知青想:天妈!就这个人,让我们傻狍子似的跑了八里地?

    金榜推出杨小勇说:“是他姐叫我们顺路来代个好,我们上团结林场抓野鸡去,他姐叫杨小华。”现在金榜给自己的谎话蒙骗,已经在期待按住野鸡的长尾翎了。李火焰追上想走的金榜说:“金榜这么有名,下盘军棋敢吗!”

    金榜说:“杀头不过头点地,有啥爷们不敢的。”

    知青们都上炕,金榜他们赢了。李火焰不甘心地提出下象棋,他像蚂蚱一样从窗口跳出跳进,借来一副袖珍象棋。李火焰赢了。金榜看见团结七队集体户厨房里有一坨石锁,建议比试单手举石锁,金榜他们赢。这使烧锅的知青有点儿狂妄,杨小勇说:“原来的团结户是有名的样板戏户,你们后来的这帮顶不起人家的名儿,人家个个是嘹开嗓儿就唱的。”李火焰站在炕上喊关玲。关玲正在窗外晾衣服,她听见杨小勇的话,转身进屋,张开嘴巴开始唱,饱满嘹亮的歌声灌满了屋子,每个人的神经都抽紧了。金榜说:“尿性!”金榜非常惊奇,歌声由这个小姑娘发出来。

    金榜突然很激动,他故意说:“这种歌唱不出意思,哦哦的,广播喇叭里整天唱,得唱咱知识青年的歌。”

    金榜靠在单薄的板桌上,唱了《精神病患者》。调子起得太低沉,有些音低得唱不出声,结果变成了朗诵诗。是金榜把事情给改变了。李火焰看见金榜唱歌,拿着笛子跳下炕沿,他准备在金榜之后马上吹一阵鸟叫,打败烧锅知青的气势。金榜唱完了。现在,李火焰一动不动。这会儿,李英子没剁菜。放牛的孩子没咳嗽。泡子里的鸭鹅没游水。庄稼没见着太阳。太阳没放射光芒。

    李火焰说:“金榜,我唱一个城里学的歌,今天的哥们都够意思,谁也别上大队里告我唱黄歌。”李火焰把节奏起得很快: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虽然如此惨,

    但是我并没有一点悲伤。

    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

    我忍受心中痛苦事,

    幸福地来歌唱。

    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所有的人都等李火焰再唱下去,但是他记不得词了,他说后来还有,还有,还有。

    金榜说:“操!这是什么歌,这么好!我得学会。”

    李火焰说是在电影公司听过,没学全。

    金榜对团结七队的知青说:“咱们就是兄弟了,哪天流浪到我们烧锅,我弄鸡,咱们杀鸡喝血,正式结拜,听你们唱流浪歌。”烧锅知青在团结七队集体户喝了玉米??粥。天黑了,李火焰们要送金榜们到大榆树底下。月亮从庄稼上面升起,照亮了一泡子水,知青们看见水里的月亮,又想唱歌,顺势全坐到水边。

    农民说:“具体户咋了,炸庙了?”

    新知青来了以后,李英子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距离,感觉自己更是孤单的一个人了。新知青没有问李英子的年龄,但是,哪一年下乡是公开的,谁都会计算出来。在锦绣,像李英子这种情况叫老生,李英子比关玲大六岁。金榜他们来的这天,李英子一直在厨房里忙,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留在集体户,不过六年,她像守门的老奶奶了。

    歌声经过了粮食即将成熟的颗粒们,圆滚滚的果实们。距离团结七队两里多地的团结五队集体户知青躺下了,有人正在打鼾。一个女知青趴到窗口说:“哪儿在唱歌,好像是大榆树屯?”立刻有人在黑暗里穿衣裳,在黑暗里说:“上大榆树去!”

    团结五队的七八个知青穿过晚露打湿的庄稼地,跑向明光光的水边,泡子里掀起互相冲突的波纹。唱歌的知青们光着脚击打亮的水,随意改动歌词:

    娘呵,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粪坑上,

    让儿的坟墓很肮脏。

    娘呵,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灰堆上,

    让儿的坟墓乱飞扬。

    娘呵,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水泡儿上,

    让儿的坟墓泪汪汪。

    团结五队的知青不善于唱,他们蹿起很高,再猛扎到水里用力游泳,尽量翻出最大的浪花,淤在水底里百年的泥都泛上来,见到了半口的月亮,淤泥在水面上翻腾。有人从水底摸到一只胶鞋,水淋淋地甩向岸,马上有人唱:

    鞋呵,我要把你埋在那大树杈上,

    让你的坟墓又臭又长。

    游泳的人从水里挺出很高,他喊:“真来劲儿!”

    灰鹅羽毛下面的皮肤特别温热。李英子把鹅菜撒进木槽。然后,她像每天一样,在日历上画圆圈,标出这天里收鹅蛋的数目。她一个人在集体户里,透过门上的水影,看见大榆树反射过来的微光。李英子很想流眼泪。过去,李英子说过,再没有什么事儿能让她哭。现在,新知青唱的这些歌让她受不了。李英子想:孤凉呵。鹅们睡得很沉,突然,它们梦见扑簌簌下垂的光亮,鹅们睁开眼睛,看见李英子流眼泪。鹅想:别唱了!

    月亮升到头顶,像迎面撞上一个穿纯白衣裳的过路人。知青们离开水泡子,一起水淋淋向旱道走。关玲建议唱一个节奏强的歌。她抓住一个女知青湿的手臂,她们一起唱:“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全体知青齐唱下面的歌词:“反帝的怒火高万丈。”现在,被惊飞的一群野鸟快速掠过旱道,由金榜带头,许多人一起展开手臂作飞鸟状。他们把歌唱成了:“呀飞啦!旱道像一根剔净肉的羊腿骨,光秃秃地鼓着。”三个集体户的人在道上分手。

    金榜说:“痛快,这辈子没白活。”

    51.退伍兵开了一片荒地

    退伍兵要去大队开党员会,经过场院,遇见刘队长在骂人。退伍兵故意端起两肩,走得很缓慢。退伍兵想:矬子高声,连组织的毛儿都沾不上,骂人的劲儿倒不减!开过会回来,他有意再绕到场院,只见光着上身,下面穿一条黑棉裤的老人在扫场。退伍兵很扫兴地去看自留地。退伍兵落户比知青还晚,分了荒甸子屯最偏僻的几根垄,紧靠着没开垦的荒野。退伍兵坐在自己的地头,抚摸泥土。他祖辈都是农民,祖辈都喜欢土。退伍兵发现荒草下面的土地油黑松软,他起身,疯狂地拔了一阵草。然后,他迈开最大的步子,量这块最新鲜的土地,正准备回家去取镢头起垄。这个时候,刘队长夹一把镰刀来了。

    刘队长说:“干啥呢,一个人?”

    退伍兵说:“练练操。”

    刘队长攥着镰刀光滑的把柄走了。从第二天早上开始,每天下了炕,他都披件衣裳转到退伍兵翻开的荒地上,手插到土里捻摸,想摸到种子。一个阴雨天,刘队长见到一小片新发出来的胡萝卜苗,半面炕大,绿茸茸的。跑回家的路上,刘队长心里笑成一片大西蕃莲花,他喊一个孩子说:“去具体户,叫姚建军带纸带笔来咱家。”姚建军跑步来了,刘队长正趴在炕上,肩膀后面挺着一只拔火罐,他说:“有人在荒甸子屯,我的眼皮底下开小片荒,你看咋办?”姚建军说:“刨了它。”刘队长说:“不能刨,要批,批臭批倒他,要写成文章。”

    一个到地里寻找猪的女人对着荒地说了无数委屈的话,她突然看见了黑影,退伍兵正蹲在地里。退伍兵想:胡萝卜呵,自己屋里连个出声的活物儿都没有。他轻轻摸着胡萝卜苗,摸着大地刚生的汗毛。找猪的女人跺着脚骂人。

    52.看护庄稼的人们

    一天一天,庄稼把北方的大地封得不能再严密了。平时能走马车的土路,现在只能牵一头牛过去。空间给谷穗胀满了。牛虻茫然地飞过田地,牛虻想:牛都藏到哪儿去了?庄稼把人牛马鸡鸭鹅都藏在自己身下边。

    土道上,两个挎粪筐的农民同时看见一坯巨型牛粪,还发着新鲜的草色。两个人同时跑到粪前面,一个人说是他先瞅见,另一个说不对。争吵声非常小,甚至像两个亲戚在聊天,他们是邻近两个村屯的地主。一年四季,不出工的时间,地主不能休息,他们要给队里捡粪,自动自觉地送到集体大粪堆上。两个地主看见坡顶上有人来了,不再争吵,把粪分成两份,极熟练地用小锄板挑起粪筐,背着热牛粪,很快各走各的路。

    马脖子山的知青小刘从陡坡上下来,向后刹着走。小刘第一次接了看青的活儿,认真地搓了一条麻绳,搓得左大腿上肉皮血红。他曾经想学陈晓克,寻一条电线扎在腰上,整个早上他到处转,电线不是轻易能得到的。小刘挺直胸,拿麻绳扎紧了上衣,破大衣搭在肩上,感觉自己八面威风。小刘想知道,这会儿的玉米棒子长成了什么样,他向玉米地深处走了几十米,刀锋微微一抹,削倒了一棵玉米。青玉米棒子从嫩叶里露出来,大地里满是清香,白的浆水像牛奶滴到裤腿上,黏的。小刘想:这是我种出来的庄稼啊!他把玉米棒子又拼凑回原来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旷野里的动物们都闻到了刚被剥开的甜味,蠕动着灵敏湿润的鼻子,向这块玉米地接近。小刘想到要销毁痕迹,把棒子抛向一片正开花的向日葵地,黄花粉飞扬。小刘闻到诱人的味道。不是香,就是诱人。他往无人的场院走。窗台上有一碗麻籽油,也许是点灯用的。小刘慌张地喝掉半碗,迷瞪瞪的感觉很快来了。整个上午,小刘走过了无数的地块,一边走一边对大地喊:“不许动,我看见你了,偷粮食,还不快趴下!”到了中午,他看见远处一层层的人,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人。他问:“这是什么屯子的地?”人说:“跃进公社跃进屯。”小刘赶紧往回走,神经渐渐恢复正常。小刘想:麻籽油真是邪门儿的玩意儿!

    铁男在炕上包扎他的小腿,然后,单腿跳到队里说,给镰刀割了一块肉,要请假回家。队长说:“才看了两天庄稼,就添事?”铁男说:“我早说,我是废物点心一块。”铁男背了鼓鼓的书包,飞快地下了马脖子山。陈晓克对小刘说:“绷带上洒点儿红药水,书包里装了二十个玉米棒子,我早看出来了。”

    现在,是下午,小刘和陈晓克一起向东走,经过队里的香瓜地。看瓜的老人说:“你两个帮忙看会儿瓜,我回家拿油灯。”老人还没走远,陈晓克带小刘住地里走,摸到瓜马上用拳头敲开,不够香的随手扔向远处的林带。陈晓克摸着手上的瓜籽,他说:“吃到脖梗了,我得躺下。”陈晓克和小刘躺在瓜藤上,看洁白的云彩经过锦绣正在变黄的腹地。

    陈晓克说:“这个老瓜头,前几年他孙子掉井了,我拿绳子捆住腰裆束下井,捞人上来,他年年做瓜头儿(看瓜人),年年有意让我吃瓜。”

    小刘问陈晓克:“队里怎么不让你看青?”

    陈晓克说:“去年看青,和上边跃进的人干了一仗,两边的人都动了镰刀,血像空箭儿一样,他们不敢用我了。”

    山下什么地方有人说:“正晌午时说话。”

    旁边有人听,接着回答:“谁也没有家。”

    小刘想坐起来看见说话的人。陈晓克说:“躺着吧,这俩人在五里外。”小刘发现坐起来很难,香瓜把他装满了。小刘说:“半天没下地,别丢了庄稼。”陈晓克说:“谁不顺手搭点儿粮食回家,你别扎根麻绳就当真了。”小刘躺着,又想麻籽油的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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