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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月亮照耀老榆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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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枪

    退伍兵骑在红瓦屋顶上,想用手指甲和牙齿拧断广播线。www.Pinwenba.com广播声连着荒甸子屯的每一户人家,使声音在空中共鸣,像天在对着全人间说话。广播正念知青姚建军的大批判稿,说有人开了资本主义小片荒。退伍兵从瓦房顶上溜下来,拿了镰刀向荒甸子走,砍断了连通全屯的广播线。他说:“我让你们播我(广播),铲我的胡萝卜!”

    妇女们都去找刘队长,说匣子不响了。刘队长把马套包全扔在地上说,准是那个当兵的干的,这回看我整不死他。这个时候,刘队长看见公社武装干事进了荒甸子屯。

    武装干事把车靠在退伍兵家院墙上,热情地叫退伍兵的名字。武装干事说公社要趁农闲,搞十天民兵训练,由退伍兵来组织。退伍兵加紧了跟着武装干事走,他着急地问:“练民兵干啥,是不是要打仗了。”武装部长两腿蹬在车上说:“打不打仗不是咱们管的事儿,你就管领人练,练得像模像样。”退伍兵忘了萝卜苗被铲的痛苦,退伍兵想:好呵,要打仗了!他整个晚上都在忙,从装纸烟的箱子里找出武装带和军装,穿上脱下再穿上。刘队长在附近转了两回,刘队长说:“吹的啥风儿,他要扬棒(威风)了!”

    广播通知参加民兵训练的人早上七点钟集合,到九点才来齐了人,多数是妇女和知识青年。九点钟,起风了,人们都抱着头,躲在团结小学校的树底下。退伍兵在操场中间直立了一小时,心里冒火,他指挥人们列队,退伍兵说:“男劳力站这边,妇女们站那边。”一个女知青坐在树底下不动,大声说:“你骂谁是妇女!”锦绣的知青理解妇女这词的含义是有了家和孩子的女人们。女知青全都不动起来。退伍兵想:娇毛!但是,他改了口说:“具体户女的都起来,屁股咋那么沉!”女知青又说:“你骂谁沉!”

    一辆拉麦秸的马车经过团结小学操场,赶车的人吆喝住马说:“这当院里咋趴了一下子人。”退伍兵领着民兵们练卧倒,又匍匐前进。赶车人看这些人在地里爬,感觉没有比这更荒唐可笑了。

    退伍兵在离开军队以后,从来没睡过这么少,他睡了一会儿又下地,砍掉院外十几棵粗向日葵秆,动手扎草人。有人跑到队部告诉刘队长:“退伍兵在炕上抱着假人,还给假人套衣裳。”刘队长说:“让他折腾,早晚有收拾他的一天。”退伍兵戴上白线手套,把每个手指头都卡紧,用小镜子晃照了全身,看见一个英勇的军人。然后,他关了灯,在军毯上睡觉。

    民兵训练被雨打断了一天,退伍兵到公社去领枪,武装干事正想到自留地上去。武装干事说:“枪可不是闹着玩的。”退伍兵一直跟他走到地里,退伍兵说:“二十支枪,二十支枪,就二十支,不算多,这是要打仗。”武装干事说:“谁说要打仗了?”

    退伍兵亲自把二十支步枪抱到团结小学校室里,五支一组,立在一起。他给门上了锁,裤带上悬挂着一条大的黄铜钥匙。谁走近他,他就会用手拍住钥匙,把它紧贴在自己身上。像领导一样,退伍兵拉着长声说:“啥事儿说吧,别靠前,我这儿可有家伙。”

    54.北斗七星斜在天上

    树上结的海棠们,朝南的一面红了,朝北的还发白。海棠等着着下霜,到那时候,满树都是紫红的果子。马脖子山除了集体户,每户人家都有几棵海棠,像平原上的农民每户都栽几垄葱。陈晓克听说公社训练民兵,每个人发枪和五颗子弹,还有一次实弹演习。他赶紧穿上衣裳,戴上撑了高檐的军帽,擦他的高筒胶靴子。陈晓克正式地出门,经过农民家石片垒的外墙和柴禾垛。马脖子山队的队长正在几棵海棠树底下给队里的黑猪抓痒,穿一双塑料底的布鞋,是抽调回城的知青送的。那天,下毛毛雨,知青说:“这鞋队长你试试。”队长接过鞋,直接夹到胳膊下面。他说:“试啥?正正儿合脚,别穿,再穿埋汰了。”

    陈晓克说:“我要下山,参加民兵训练。”

    队长说:“不中。”

    陈晓克说:“我开枪准,以前在学校,机关枪都开过。”队长还是说不中,队长不抓猪毛了,猪自己去蹭海棠树根。队长故意作繁忙状,抓一团乱麻,想择清它们。队长说:“说不中就是不中,你好打架。”

    陈晓克突然感到火气像根棍子直顶上脑袋。他踢那只黑猪说:“谁说你爷爷我好打架!”猪蹿到土墙后面去,树上的海棠落了不少。队长站起来说:“陈晓克,你想干啥!”队长好像害怕挨打,一直倒退着,踩过装了半槽高粱糠的猪食,淡红的水流出了很长,队长身上搭的一件小褂也掉了。他一直退到队部屋里,靠住那张吱吱响的八仙桌。突然,队长喊:“具体户的打死人了!”陈晓克还站在原地,已经有几个农民带着汗酸味扑上来,扭住他的胳膊。陈晓克朝上来的人乱踢,他说:“谁他妈的拉偏仗,我给他放血!我没碰他一根毛,你们拽我干什么!”陈晓克看见他的军帽掉在地上,他说:“给爷爷捡帽子,给爷爷戴上!”一个年轻的农民把满是尘土的帽子扣在陈晓克脸上,他给挡着脸拉回集体户。队长还在后面喊打人了。

    这以后的两天,陈晓克一个人到后山上闲逛,砍一根结实的树枝抽打棒树丛,见过三次野兔、两只野鸡,都没扑着。他走进一片松树林,松树们整整齐齐,全有小铜盆口粗,树底下无数蘑菇,只要发现了一片,立刻会看见一个蘑菇的世界。陈晓克开始脱掉上衣,摊开了盛蘑菇,最后,蘑菇多得已经见不到上衣了。他又脱了裤子,扎住两条裤脚。天黑的时候,陈晓克扛着鼓鼓的一条裤子下山坡。马脖子山三队的人看见陈晓克以后,跑去对队长说:“具体户的小陈从山里扛回一个尸倒(尸体)。”队长说:“瞅真量儿了再说。”采到大量蘑菇的这天,太阳是烟红色的,有气无力地蹭进山里。陈晓克脸上头上都挂着枝叶,他拆了集体户的门板,摆放在院子中间。小刘从地里回来问陈晓克用门板做什么。陈晓克说:“晾蘑菇。”小刘说:“山下练民兵的那些人,听说一人发一根棍子练端刺刀,一端一天,像帮木头人。”陈晓克根本不愿意说话,蹲在地上十分有耐心地摊他的蘑菇。现在,两个看青的知青回来,拿镰刀在空中削着,说听听刀声。他们说:“门哪儿去了?”小刘说:“没看见户长在晾蘑菇?”平时,他们会过来凑上几句话,这个晚上,他们跟没看见陈晓克一样,直接进里屋,舀了缸里的水,饮牛一样咕咚咕咚地喝。陈晓克心里很愤怒。

    小红过来说:“这么多蘑菇!”

    陈晓克说:“少动!你爪子不动难受吗?”

    小红把手收回去,还是笑着,不出工的日子,她穿一件碎花衣裳,刚抹了许多雪花膏。陈晓克想:今天,我非让这个妖精哭,哭得那张香脸上全是眼泪,眼睛肿成大红桃,哭着求我饶了她,我要按住她,给她讲老子当年是怎么玩枪的。

    陈晓克站起来说:“走呵,上后院子,你不是说豆角地好吗。”

    小红反而蹲下了,摸着蘑菇说:“净是露水。”

    陈晓克说:“你他妈的知道什么叫露水!”

    连陈晓克自己都没想到他的喊声会那么大。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上正做的事情。陈晓克一点儿没用力气就把小红推倒在蘑菇上面,他从口袋里摸出刀子,顶住小红那条宽的牛皮带。曾经,他非常喜欢这条皮带,想拿两块香皂换过。刀子在皮带上连划了几下。陈晓克说:“从明天,你给我换一根小绳,系活扣儿,一扯就开的小绳。”

    刚在院子里听刀响的两个男知青还站在水缸旁边。他们和小红铁男一起,都是从矿山下来的。其中一个小声说:“早晚有一天,看我挑这小子的走筋!”

    小红身上沾了十几朵蘑菇,哭了,既不回到屋子里,也不向远处走,她就靠住集体户的烟囱哭。北斗七星正斜在天上。

    55.电影队来了

    就在退伍兵搬动二十支步枪那天,团结大队来了电影队,一共两个人。瘦小的一个提胶片箱,健步如飞,经过明亮的水泡子。另外一个才是放映员,脸上毫无特征,没有人能描述这个人长得什么样。电影队下乡都要吃好的,团结大队的干部到处去借黄黏米,说割了谷子,借一斤还两斤。干部去借米的路上,已经有人到碾房里清碾盘,给驴戴蒙眼。是留了长辫子的妇女队长,夏天把她变成了黑炭人。一些孩子围着水泡子跳着喊:“看眼前过了!”拉小提琴的知青扯住一个问:“你说什么?”孩子有极鼓的圆脸和眼睛,在空气中画一个正方形说:“人在眼前过。”知青还是不懂,孩子觉得这人太笨了。孩子说:“眼前过就是电影,连这都不知道?”

    李英子去碾房磨玉米面。正盘辫子的妇女队长摸着驴的耳朵说:“电影队来了。”李英子问:“演什么?”妇女队长说:“又演《沙家浜》。”蒙眼松脱了,驴看见它一生最痛恨的黑暗碾房,长叫了一声。妇女队长让门口正疯闹的小孩脱衣裳,驴马上被蒙得很严密。它的脸上流着大颗汗珠。

    团结七队新知青们都没看过露天电影,人人装两张玉米面饼子出门了。女知青爬到生产队的柴禾垛上,男知青都去帮忙拉幕布,那块布无论如何都拉不直,中间塌陷着。放映员说:“对付吧。”知青们一定要拉直它。李火焰光着脚爬上挂幕布的电线杆,那根杆子不够结实,细细地带着李火焰在半空中摇晃。放映员点亮了一盏灯,方圆五里内的小咬们争着朝灯光飞。每条通团结七队的毛道上都是赶来看电影的人,急匆匆地头顶板凳。五年里面,电影《沙家浜》在团结演过三次,第一次看见剧中人物阿庆嫂出场,团结七队的农民都说:“这个媳妇不咋样,不咋年轻呵!”样板戏户在锦绣演过无数场《沙家浜》,锦绣人曾经以为李英子演的才是真的阿庆嫂。

    李英子再不想听胡琴响,她装了两个玉米饼向漆黑的东面走,沿着几十年前砍过榆树后踩出来的土道。李英子想:离它越远越好。李英子总是能看见过去集体户里何虹的脸,那脸上刚抹了一层粉底,把没勾画的眼睛显得非常大,非常孤单和空洞。何虹就这样和李英子说笑。四年前,在县城小剧场,何虹演《沙家浜》里翻跟头的四个战士之一。当时,李英子站在幕布边上准备出场,京胡拉得紧,举着锣的人盯住台上翻跟头演员的动作。突然,李英子见到一个人翻下了舞台,居然显得很轻盈。李英子拉着幕布跳下去,灯照在她头顶上黄黄的。李英子摸到水泥地上的一顶布军帽,马上,她看见何虹的脸在一些积水里。李英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她去摸何虹的脸,在亮处看见了血,手里一下子湿黏滑润还有点儿热,何虹的眼睛始终向上望,舞台顶部的灯光使那双眼睛非常非常晶莹明亮。这时候,有人在上面喊,拉大幕,拉大幕!许多人在舞台上向东向西跑。何虹被送回城市治伤,后来,直接安排进了一间生产布鞋的工厂。李英子再也没见过她,听说,有一块头皮不生头发。

    电影拖了一会儿终于开演了。团结七队集体户的女知青发现她们看的是银幕的背面,想换地方已经给人堵住,下不了柴禾垛。这个时候,李英子上了旱道,前面漆黑一片的是锦绣敬老院。一群狗前后跳起来狂咬。有佝偻着腰的老人出来打开树枝扎的院门,这个晚上没有月亮和星光。老人说:“找啥人,丫头。”李英子说了女服务员的名字。老人说:“进吧,我给你看住狗。”他马上缩得矮小,用身子压住狗们的头。李英子和女服务员在小屋里说话,只剩下老人在黑暗不见五指的晚上自言自语:“是个人,就不能不嫁娶,不能不生养。”他翻来覆去重复这话,好像在背一句台词。

    56.潜伏在大地里

    乘降所后屯的年轻农民杆子攥着一把二齿子,这是他家里最锋利的家伙。有齿杆子攥住二齿子的铁头,跑起来又快又有力。杆子跑到他家的自留地,选好位置,顺着土垄趴下。隔一会儿,往自己的头顶后背上抓一些干枯的南瓜叶。

    杆子家里种了稀罕的品种白玉米。庄稼越成熟,心里越不踏实。早上,他到地里查看,发现了生人进地的脚印。乘降所后屯人在这个季节永远能听见乘降所前屯那些不爱种地的农民在走,他们正穿过两个屯子交界的林带,一个个越过沟壕,偷别人辛苦了大半年种下的庄稼。杆子埋伏了一整夜,事实上,他只是盖着南瓜叶睡觉。几只野鸡飞过去,弄醒了杆子。他说:“哪儿跑!”站起来看见天空淡白,大地还黑着。野鸡翅膀掠过一片玉米穗,发出噗噗响声。杆子看见在土垄中间被他压出来的人形。杆子想:这就是杆子,这么一堆一块,为几个白玉米棒子爬了一夜大地,偷谁也别偷杆子,杆子多不易!天亮以后,杆子要回家了,他慢悠悠地走在一层薄雾蒙住的田野里。

    两个看青的知青追上杆子,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藏粮食。杆子说:“有啥,浑身上下就这把二齿子。”

    杆子反过来问:“这些天,抓住贼没有?”

    知青说:“贼毛儿都没捞着,东边地里让人掰了上百的棒子,没逮着人,正着急呢。”

    杆子问:“想不想抓个现形儿?”

    知青说:“当然想。”

    杆子说:“上我家,我娘下的酱,黄洋儿地,就大饼子吃了,我领你两个抓现形。”

    知青让杆子先回家,他们要上前哨拿大衣。乘降所后屯知青们在大地中间一个缓坡上搭了三四米高的架子,有麦秸加塑料布的简易棚。看青的知青都叫它前哨。架子上面有一把带靠背的椅子,椅背上搭件蓝大衣,中间挤一顶帽子。从远处看,几乎就是一个人居高临下监视着田野。

    有了假哨兵,知青到前哨上睡觉,望着远方发呆。

    两个看青的知青吃了杆子家的饭,天黑的时候,在杆子家自留地边会合。田鼠把头探出地洞,晶亮的眼珠盯住相当巨大的世界,田鼠闻见人的气味。田鼠想:他们来干什么!田鼠心里十分不快乐,它们以为天黑以后,他们理所应当是这块地的主人。

    房屋、树林、旱道、成熟了的庄稼和人们都睡得很沉,只有杆子三个人睡睡醒醒,在玉米们绿血管一样的根须上翻身。偷玉米的人在天边露出一丝丝曙亮的时候出现,从大地里斜插进了杆子家的玉米地,手上拖的破麻袋已经装了两只小南瓜和十几条玉米棒子。他在很弱的天光里定了一会儿神,清脆地掰下白玉米棒子,整个锦绣都能听到清晨里的响声。偷玉米的人嚼着一颗鲜玉米粒,水分和甜淀粉融在一起的香气久聚不散。他开始动手了,两腿夹紧麻袋,袋口张着,掰第五个棒子的时候,他的脚踩到了杆子的头发。杆子睁开眼,看见又湿又黑的一条裤腿,杆子醒了,吼叫一声,蹿起来,偷玉米的人立刻被绊住小腿,向前面扑倒了。他好像还想挣扎,可是脚突然钝疼,又有人从后面猛骑住他的头和腰。偷玉米的人想:哪儿来的这么些人!

    两个知青说:“揍他!”

    偷玉米的人把脸扎在杂草里,手抱住头,感觉无数只脚在踢。两个知青都是第一次打人,一点儿不怕,反而有奇怪的亢奋,每一脚都是踢在踏踏实实的人身上。

    偷玉米的人不动了。杆子说:“出人命了吧?”

    这个时候天空明亮一些,三个人同时看见倒伏的玉米秸上的血。

    知青说:“跑吧!”

    杆子也慌张,他拖上装了南瓜玉米的麻袋,向外跑。三个人跑出了茂密的玉米地,听见地里的哀叫,叫得太凄烈了。三个人跑得更快,一直上了土道。知青说:“没踢他几脚,怎么出血了?”偷玉米的人正坐起来,从脚上拔出二齿子的尖齿。

    杆子回到家里,母亲问他那贼是什么样。杆子说:“没许唬,光顾了踢一顿解恨。”杆子睡了一上午,母亲把他骂起来,说这条破麻袋是前屯杆子姨家的东西。杆子说:“大约模儿的东西多了。”他又睡。到了下午,母亲扯掉枕头叫杆子,说乘降所前屯姨家的儿子受了刀伤,脚裹得像一只大菜包。母亲急了,用山东老家的语言,不喘气地骂杆子。

    杆子说:“你准知道我抓的是他?”母亲说:“从咱家地里抬出去的!”杆子说:“谁让他长三只手,偷咱的棒子?”母亲说:“自家的玩意儿,不叫偷!”最后,杆子还是听从了母亲,出门到会计家借了炕琴上摆了两年的两瓶山楂罐头,这东西在会计家是最重要的装饰,每天都用掸子掸过。杆子想:这玩意儿,我长这么大都没尝过,让三只手先吃了,人间没啥讲理的地方。伤了脚的人和一条大黑狗都趴在炕上,脚给一件褂子包扎得很粗。杆子的姨也是老太婆,也是一双小脚,正往儿子腿下面垫枕头,说怕伤口起红线,还说,红线上了心窝人就没命了。

    杆子搭在炕沿边上说:“咋了,胜利?”

    伤了脚的人显得气脉很虚,手半遮在脸上说:“早起下地没瞅准,掉壕沟里戳了脚。”

    杆子说:“刚上锦绣拎了俩罐头。”

    姨说:“糟害这钱干啥?”

    杆子回家的路上心里不痛快,两手不停地搡扯着庄稼的干叶子,骂着最难听最恶毒的话。进一块玉米地,杆子突然想起早上丢在地里的二齿子,转头去自留地找,东西早不见了,玉米扑倒了一大片。

    57.李火焰发现关玲的心太高了

    参加民兵训练的多数人都在傍晚散了,退伍兵发出了全体解散的命令。他把残缺了指头的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在黄昏的操场中间忽上忽下地甩那把铜质钥匙。知青李火焰坐在操场上不动,他感觉饿,想马上吃点儿东西。远处三个不认识的知青正分吃什么,香味很大,李火焰仔细闻,闻到了做马料的豆饼香。李火焰想:马多幸福,能吃上这么香的东西。几个知青轮流想用牙齿咬开一块豆饼,可惜没成功,他们又蹲在地上用石头砸它。

    关玲拿根白光光的树棍过来问:“你不回户,坐这儿发呆?”李火焰见到关玲,有了点儿力气,两个人往高粱地中间的毛道走。关玲怕狗,没根棍子不敢出门,又怕农民说她娇气,经常把打狗棍从后领口插在背后。知青们说:“关玲长了两根后脊梁骨。”练民兵的人刚散开,没可能走远,但是庄稼把进入大地的每个人马上淹没掉,好像天地间只有庄稼,庄稼之间只有李火焰和关玲。

    关玲问:“你怎么学的抽烟?”

    李火焰说:“说抽烟,我是老战士了,在我们那条胡同口,三个小孩儿合抽大半截烟,我抽烟,到现在八年了。”

    关玲说:“吹吧!”

    李火焰说:“是1967年,满街飞子弹那年,城里的小男生都在那年学抽烟,小学还没上,都蹲在公共厕所里抽,可惜我到现在也没学成。”

    关玲问:“什么叫学成?”

    李火焰说:“没烟抽浑身难受。”

    关玲说:“我一点儿也没学成,两个多月,就学会了卷烟。”

    李火焰问关玲:“将来,你想干什么?咱不能总贬在乡下吧。”

    关玲说:“当兵。”

    李火焰说:“谁不想当兵!总得能当上,你等于白说。”

    关玲说:“我就是想当兵,别的我全都不考虑。”

    李火焰说:“听说城里的几个大工厂都有文艺宣传队,说不定想在知青里招一个吹笛儿的,我就回去当个工人宣传队,不幻想那些没边儿的。”

    落日使高粱上挺起的穗都红了。李火焰回过头,看走在身后的关玲,她的头发也是红的。李火焰想:这个红毛女生,心也太高了。背后有两个知青赶上来,两个人都背着枪。李火焰问:“发枪了?”背枪的人诡秘地笑一下,很快进了岔道上的高粱地。

    关玲停住,被庄稼聚起来的风掀动她头顶一层层变换色泽的头发。

    关玲说:“我想照一张握着枪的相片。”

    李火焰说:“偷去!”

    现在,两个人继续迎着落日走,大榆树屯的鸡叫已经听见了。毛道变得笔直,李火焰第一次注意到关玲金红色的背后。李火焰想:女生呵,多好,多健康。

    李火焰突然不饿了,他计划偷枪。

    58.杀牛

    杀牛的人抽一根银杆烟袋,盘腿端坐在乘降所后屯生产队的炕沿上。杀牛人说:“先看看牛。”队长也盘住腿,但是,他是坐在炕中间说:“趴在马槽底下那头黄牛。”黄牛在马槽下面不算趴着,它的两条腿跪在泥地里,有点儿痛苦的姿势,眼睛里有了一层淡黄的翳。队长说:“牛没毛病,就是老了,干不动了。”杀牛的人说:“光吃不干,还留它干啥!杀吧。”他下了地,讲杀牛的报酬,他带一个帮手,要全套牛下水和牛头。队长脸上很明显不太愉快地说:“下水脑瓜你挑一样。”杀牛人不说什么,拿着银杆烟袋往外走。

    队长的父亲一直在院子里簸新收的葵花子。队长望着杀牛人甩两条很长的胳膊走远,他说:“瞅他舞扎那根破烟袋,查查他是个啥成分,又惦心牛脑袋又惦心牛下水!”

    队长的父亲老石墩抓着葵花子说:“这头老牛,具体户就能杀,那帮小生荒子,煽他几句,啥不敢干?还省了牛头牛下水。”

    夜里,全锦绣都停电,乘降所后屯的知青点了长捻油灯商量杀牛步骤。喜欢画画的知青铺开报纸,几笔画出一头躺倒的动物,方形的头,没有五官,四只蹄子捆在粗木杠上。沈振生说:“画牛容易,咱真能杀一头活牛吗?”知青都说:“有什么杀不了,它都老成那样,就是年轻力壮的也照样给它放倒!”知青们说得兴奋了,在炕上来来回回地走,油灯照出比真正的人高大两倍的影子,忽忽地飘过屋顶。几个知青突然吹一声口哨扑到炕上,把正画牛鼻子眼珠的知青扑倒骑住,拿手指头戳住他的喉管,唱样板戏:

    怎禁我正义在手,

    仇恨在胸,

    以一当十,

    誓把那反动派一扫光。

    杀牛的这天非常晴朗,天空紫蓝,庄稼正在太阳底下变颜色,高粱变红,谷子变黄。大地要换衣裳了。现在,黄牛看见有人从生产队仓库里推门出来,头顶粘着灰青色的蜘蛛网,一直缭绕。他们把袖子挽得很高,边走边猛力拖拉着一大捆麻绳。黄牛好像明白了,堆下去,谁也没注意到,黄牛像一片倒塌了很久的房子,烂砖碎瓦,永远都不能拼合的一摊。牛整个身体倚住黄泥矮墙,它想倚紧了,墙给晒得暖和极了。牛嘴里的苦草沫流淌过下巴,滴在一些活着的草叶上,和大地连成无边无际的一片。两个知青背对着黄牛放下绳子,它活灵灵地快速盘落在地上。

    知青们非常短促地发出喊声,一起扑向黄牛。现在,看不见牛了,只有人的肢体,按事先的分工按住牛的各个部位。沈振生感觉和他的膝盖互相顶着的牛腿用力弓起,他对抗的是整条牛的力量。沈振生的眼前几公分里就是黄牛腿上的血管,最粗壮的蚯蚓,最有肥力的玉米根,而且是正活着的。乘降所后屯里升起大团明亮的尘土。沈振生想到了杀人。沈振生想:牛,你怎么不叫唤!牛脖子转过来,黄亮的皮打了许许多多的皱,牛极力想蹬踏住踏实的地面,但是大地突然倾斜得这么厉害。牛想:头顶上一半绿一半蓝,是翻车了吗?

    牛看见自己的红色,慢慢松了浑身的劲,牛的血像连续射向泥土里的笔直的短箭。牛倒下去,并没发出多大的响声。所有的人,包括围住看杀牛的大人孩子,都不自觉地掩住脸,不停地咳嗽。上年纪的人说:“牛呵,可怜见儿的。”

    知青们带着荣耀的感觉,走到生产队饮马槽里洗牛血。他们都说:“这黄牛,怎么不叫唤!”

    老石墩说:“具体户真有尿性!按倒了,活活把条小命儿给捏了。”

    知青们说:“原来杀牛不比杀猪难,猪那阵穷叫唤让人受不了,这黄牛大概不痛,不知道咱们要杀它。”

    沈振生没离开土墙,他要靠一会儿再走。队长说:“挪挪窝儿,你不怕腥骚?”队长指的牛血味。沈振生说:“我对你说过,小生荒子干的事儿,我不行了,老了。”

    队长磨刀卸牛分肉,从屯子东到屯子西,每户来领。队长不怕麻烦,放出一块肉就重复一遍。他说:“眼瞅开镰了,不能藏奸偷懒,牛腱子肉进了肚,咱得颗粒归仓。”农民捧上向日葵叶子来托那老红色的肉,都顺着队长说,颗粒归仓,颗粒归仓。心里想着煮肉香味。煮烂老黄牛肉费了很多柴禾,全乘降所后屯的炕都热得不敢坐,知青们在集体户墙外黑黑地蹲成一排,捧着碗呼呼喝汤。抱柴禾过来的女知青说:“有照相机给你们照下来,就是一溜儿劳改犯。”黄牛肉的膻味随着秋风从乘降所后屯人们的嘴上传远,他们感觉嘴唇比平时肥厚了一层,好像这不再是自己原本的两片嘴唇了。

    吃过牛肉以后,知青们感觉身上鼓起了杀更多条牛的力气,他们像英雄一样挺着穿过屯子,列站火车轨道上。乘降所里有灯亮,大家想起瘦瘦的李铁路。有人说:“那么干巴,一个扫堂腿就撂倒他。”马上有人接着说:“紧接着就下刀子,刀用不着太长。”第三个人说:“没油膘,太瘦。”

    黄牛给吃掉的第一个早上,知青们被奇怪的吼声吵醒,又低平又沉闷的吼叫。开始,沈振生说:“火车叫。”知青们起来往外走,队里十几头牛正挤在一起,面对着那堵矮泥墙,低着头叫。砍了新鲜的玉米秸送到牛嘴边,它们也不理,牛嘴巴闷进土里。老石墩对他儿子队长说:“没辙儿了,趁开镰前,把墙推倒了重砌。”

    队长问:“它们想啥呢?”

    老石墩说:“人有人味,牛有牛味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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