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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紧张的季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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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姐姐把弟弟叫到房后

    杨小华把杨小勇叫到了屋后,从那地方看见冬天的野外,荒凉,好像从没有过人烟。www.Pinwenba.com一只可怜的鸡在土墙头上走,离了群,正一声一声凄凉又大声地叫,脖颈挺得像个王子。这个惊恐王子出生晚了,大雪已经落地,它翅膀刚生出来。杨小勇猛然做出扑鸡的动作,身上披的黑大衣顿时跟着他匍匐下去,像十倍于鹰的猛禽。杨小勇跺他带铁钉的大头鞋,鸡惊得先伏地,很快惊叫着从墙头上消失。

    杨小华说:“一只鸡,你吓它干什么?”

    杨小勇说:“死鸡崽子,我看着它不顺眼!”

    杨小华告诉弟弟,她去公社找了赵干事,赵干事劝杨小华今年不要跟别人争了,争的结局既走不掉又显得没有高姿态,还说今年锦绣只有两个女知青的招工名额。杨小华对赵干事提到了杨小勇,说男的好走,让弟弟杨小勇先走。赵干事说到年底征兵的时候再考虑。现在,杨小勇突然笑了,是那种阴险奸诈的笑。他的头光着,大衣领子像碉堡竖在他整个人上端,使他很像没有头部的人。

    杨小勇说:“你信他的!”

    杨小勇听说,锦绣公社在这次招工中,有三女六男,被公社的人在县里直接换成了二女七男。

    杨小勇说:“老实,永远给人踩在脚底下。”

    杨小华没有话说,在姐弟两个说话的时候,那只鸡又到了柴禾垛上,只是探长了头眺望,不叫。杨小华说她要烧火了。杨小勇等姐姐走开,疯人一样伏在雪地上狂抓雪团,袭击那只没长大的鸡。鸡用小圆翅膀狂飞。鸡想:这是咋了?

    杨小勇不知道他在对谁说:“我还不想回去,拎个叮当响的破饭盒子,不自由。”他狠狠地往集体户快塌了的墙上吐了口唾沫,它立刻凝冻在那儿,白花儿一样。

    这个下午,杨小勇没有听杨小华的,又和金榜一起走了,到荒甸子屯帮知青捕黄鼠狼。雪地上的脚印看准了,他们追踪到洞口说:“黄皮子,出来迷迷你爷爷我!”骂了一阵,烟熏、灌水、放鞭炮都试了,没有逮到那种精灵一样的动物。

    这个晚上,锦绣公社几个重要领导在王书记家炕上开会,确定知青招工回城的人选,为了保密,专门叫了王书记的侄子王树林来守门。王书记家的正屋生了生铁的火炉,热得跟瓦罐里一样,外屋的水却冻在缸里。王树林就在水缸和门缝之间向里面探视,两只脚都冻没了知觉,只剩一双冻脆了的耳朵。除锦绣的知青以外,对这个冬夜里的会议最有兴趣的就是王树林。每年抽调离开的知青都有人去王树林的照相馆拍照。王树林一直想通过王书记把他自己也变成知青身份。王树林把会议从头听到了尾,这使他一夜之间变成一座消息宝库,什么都给他知道了。靠着描花炕琴的干部说:“那些年头多岁数大的咋办?快三十的老姑娘了!”王书记问:“这样的还有几个?”赵干事说:“起码十个,像烧锅的杨小华。”王书记从炕上滑下地。他说:“那么多人,我哪记得杨小华张小雁的。”

    外面的狗一咬,王树林就要离开正屋的门,出去巡视。他对狗说:“嗷嗷什么,耽误事儿!”后来,他开门把狗放进来,狗偎到灶前,再也没有声响了。

    杨小勇提着一条硬木板和金榜他们回到集体户,杨小华已经在煤油灯下面坐了半夜。没有打到黄鼠狼的失望让这伙人直扑到炕上,衣服都不脱,踩着雪疙瘩的鞋蹬在炕沿上。

    杨小华说:“那东西不能招的!”

    杨小勇说:“看我不逮一条,扒了皮,当围脖儿!”

    杨小华在炕上的黑影里分不出哪一个才是杨小勇,她守在门口,又想对弟弟说话。

    杨小勇在没有光亮的炕上说:“你怎么跟个老太太似的。”

    杨小华无声地退回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她看着灯捻,对锦绣的黄鼠狼们说话:“别跟他杨小勇一般见识,他懂什么,才十六就下乡,他是给别人带坏了,别听他说狂话,没招没惹的,他谁也不敢打。”

    84.郭永的快乐

    上午,郭永一点儿也不快乐,甚至有点儿怨气,他正带着这股气,在锦绣三队集体户的门板上烫图案玩,郭永拿烧火棍,用顶端的火炭,烧得那扇破门斑斑点点。郭永和人打赌说,烧一只潮湿虫的气味好闻,就是火燎肉丁那种香。他在寒冷的厨房翻拨起积压了五年的柴禾底,想找条潮湿虫。里屋热炕上的知青不断变着调子唱一句气郭永的话:

    全都冻死了!

    这个时候有人猛力推门,郭永的眼睛马上给照白了。雪地里来了几个知青,进了门说:“密电码通通地交出来!”郭永说:“什么密电码?”几个知青口头传述了一个二女七男的招工名单,其中居然有挂名在荒甸子屯集体户的高长生,这个人现在大家叫他头号粪精。郭永想:这个火坑是蹦跶不出去了!他不想看见人,所以向外面走,再也不追究潮湿虫的香味。外面的太阳也发青,雪给照的。青光下面郭永看见了供销社卖盐的人。

    卖盐人说:“郭儿,请你吃猪头肉,吃不?”

    郭永说:“为的什么,请我?”

    卖盐人说:“才刚,我顺旱道往南瞅,瞅见地上一嘟噜,冒热气,近前了瞅,谁掉下一块猪头肉,煮得稀乎烂,我就想具体户的郭儿,咱俩该喝顿酒。”

    郭永和卖盐人坐在供销社的炕上,这里暖和得穿不得衣裳,因为有一面火墙,火在红砖墙里面长尾凤凰一样跳舞,比任何舞蹈家技巧都好,还有点气喘。郭永说:“供销社的火墙都唱歌,我们那损地方,今天早上,大衣袖子冻到墙上了。”卖盐人说:“拽掉袖子没?”郭永说:“没,拽一被窝子白霜。”卖盐人抚摸自己的背部说,后脊梁给烤出糖稀了,要出去见风。他回来,又带了一个知青来吃猪头肉。卖盐人准备还人情,一年前,集体户打狗队没勒死他家的黄狗。可是,两个知青冷落了卖盐人,在桌上说的都是招工的事情。

    郭永说:“连马脖子山的头子陈晓克都填招工表了,上个月我还看他给押在群专小屋里,腰猫猫着。”

    另一个知青说:“一说这事,我快给气成大粗脖子病了,不说,又怕憋出了胸膜炎。”

    卖盐的人开始烦躁,不断跳下地,往火红的灶里压煤灰。他说:“挨着排呗,早晚不等,都落不下,都走光,你看咱共产党捕国民党,最后有剩下的吗?手盖儿大的也没剩下,一网打尽。”

    在肉以外,还有酒,直接把盛酒的细缸从供销社前屋扭过来,缸口挂一只白铁的提斗,三个人共同便用它做酒杯。

    郭永提着棉衣出了供销社。郭永想:风要杀我!风沿着郭永的身边,一圈圈地吹。风想:这个醉人,要作死!郭永看准了树,还有房子和巨大的粪堆。他开始走,刚落地的小马驹一样。现在,郭永躺到集体户的炕上,没有意识,脑壳里面空着,过了一会儿,他发觉冷,天正黑下来,冷空气是蓝色,一点点贴近了满是霜花的玻璃窗。郭永把两只手套垫在冰凉的腰下面,然后抬头说:“去!”他对外面呵斥,玻璃越来越蓝,但是,都蓝在玻璃外侧,并不接近。郭永又说:“去!”他还挥手,自己也说不准想驱赶什么。这个时候,听见对面女知青屋里有几个人同时咳嗽,有男有女。郭永抬起头,发现这间男知青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炕完全是凉的。郭永顶天立地站起来,没有什么东西不跟着他摇晃。

    锦绣三队的知青都躺在女知青的热炕上,郭永也挤出空隙躺下。他向四处喷着高粱烧酒的气味,看见早已经钻进被窝里的王力红伸出两条胳膊,她有点儿得意,晃着说话。郭永想:王力红也配张嘴说话!她完全是一头白猪。郭永挺起来说:“王力红,你一身贱肉舞奓什么?”王力红说:“你抬去(滚开)!我舞奓你了吗?”

    郭永被王力红激起来,他蹬住炕沿蹿下地说:“我真替你发愁呵王力红,你颠着一身肉天天上锦绣,知识青年的脸不够你一个人丢去!我今天非要舞奓舞奓你!”

    马上有人响应郭永,地上站满了人,本来满屋子的昏暗,现在通明透亮了。郭永的心情变得大花朵一样,红的香的,向外翻卷着开放。郭永伸手抽掉了王力红的枕头,那颗头磕出了沉闷的响声,头发也顿时茂密了,黑黑的一片。

    王力红仰对着上面说:“招谁惹谁了!”

    郭永说:“你恬不知耻!”

    王力红缩着,想缩到棉被下面。她说:“狗尿(酒)灌多了!”

    郭永听见他自己怪叫了一声,他抓住王力红肩上的薄褂。郭永想:肉呵!

    王力红被三个知青提着,悬在这间泥屋的正当中,很多的白肉,很少的布。锦绣的泥炕由锦绣的玉米秸燃烧产生的热力都在王力红的身上,她热腾腾的。

    郭永说:“颠她!”

    王力红用力挺直,挣扎,两条脚腕给人紧紧抓住,一条腿全暴露在裤子外面,颤颤的白面袋一样,另一条腿在有条纹的单薄裤子里弓着。

    郭永说:“东风吹战鼓擂,看看今天谁怕谁?”

    王力红像身上给刺了无数小刀的动物,在几个人的抓紧中腾空翻动,幅度越来越大。她是一条痛苦的活鱼。活鱼喊:“杀人了!”

    郭永的手松开,王力红的上半身沉重地着地,她开始骂最难听的话,那张嘴越骂越尖,越骂越尖,王力红快速张合着骂人的尖嘴,扯着裤子,又钻回棉被下面。郭永想:没意思,睡去!有人把整捆的柴填进灶里,锅灶开始像肺病患者咳着,吐出浓白微黄的烟。

    一个男知青说:“我第一回碰女的。”

    另一个男知青说:“谁是第二回?”

    郭永眼睛看着王力红,他说:“王力红也叫个女的?”

    郭永上了炕,忽然想到一句西哈努克写的歌:

    你是一口大锅(国),

    待人彬彬无(有)理。

    唱过这两句,郭永立刻蒙住头睡了。

    85.养五条狼一样的狗

    金榜背了很沉的麻袋在雪地里走,烧锅的人从来没见金榜这么用劲儿地背过东西。他们说:“是新出锅的杠头(馒头)?”金榜停住说:“杠头会喘气吗?这是活物。”金榜背回五只黄色小狗。敞开麻袋,它们走得遍地都是,抖着全身的绒毛。

    因为五条狗的嘴巴比普通狗尖长,金榜以为它们能长成狼,起码像五条狼,费了很多口舌才从留长指甲的老兽医那儿要过来。烧锅集体户的人都喜欢狗,他们按皮球那样按住狗头,给它们起名字,得了名的狗立刻挣脱开,警觉地都靠到泥墙下面。狗想:我要回家!

    金榜提着切菜的刀出门,旷野上立着几十根粗壮的向日葵秆,向日葵头早没了,只有黑色的秆,枯竭顽强地勾立在雪里,哭一样叫。寒冷把什么都给冻脆了,人和刀都还没用力,一棵向日葵秆带着雪倒下。这个时候,金榜看见对面农民家的土坯墙。他说:“土坯好,结实。”搬运土坯的金榜像一节工作着的黑色火车头,喷着大团的白汽。菜刀被忘在雪地里,只露一截木柄。天和地连在一起,是冬天的那种睁不开眼睛的昏黄。金榜想:我要搭最严密的狗窝,让它们见不到一个生人,看金榜养育出五条恶犬来吧!

    杨小华一直在厨房里忙,她的两只小手冻成了血块的颜色。她把菜和鸭蛋分别摆进窄口的坛子里,还不断地撒进马料盐。下午,她听说马脖子山的陈晓克填了招工表格,就没再离开厨房,一遍又一遍抓盐。浓盐滑润如油,她努力稳住坛子的口,感觉它会变扁、扭曲,会滑掉在地上粉碎,会七零八落地飞,整个冬天的菜都在这里,所以,要用力按住,不能失手。她丝毫都没感觉,坛子和手背上全是杨小华的眼泪。

    狗的窝搭在墙外,但是金榜他们把狗窝的门开在屋子里。这个晚上,几个人轮流用电工刀跪在墙角给狗窝剜门。熄了灯以后,五条狗在陌生的窝里凄厉地哀叫,全烧锅的人都没法睡觉,双肘支在谷壳填充的枕头上。他们说:“可怜见儿的哪旮狗仔子号?”金榜把煤油灯点亮,狗不叫了。金榜在地上放一块玉米饼说:“出来吧,给你自由!”狗想:这是啥地方,我要回家!煤油灯又吹了,狗又叫,隔着墙仍旧能看见手电筒灯泡大的十只眼睛,很焦灼。

    杨小勇在完全赤裸的身体上裹紧了大衣出门,突然撞见黑暗中的杨小华,他说:“我以为是鬼呢!”

    杨小华说:“你姐是鬼吗?”

    杨小勇说:“黑灯瞎火,谁待在外屋!”

    杨小华说:“给个亮儿,狗就不咬了,咬得心难受。”

    杨小勇说:“你哭了,姐?”

    杨小华说:“我杨小华是不甘心呵!”

    早上,没弄出一点儿声响,金榜他们顶着风往锦绣去,要给杨小华出气。横横纵纵的路上,捡粪的农民刚出门,游魂一样抄着袖。半路上,金榜他们说定,进了公社大院就开始骂,指名骂那个从来没在大地里干过就填了招工表格的高长生,几个人想了四十多句绝不重复的骂法儿,由金榜领骂,杨小勇配合,隔一会儿喊一声:“该走的走不了,不该走的都溜了。”刚出门的时候,他们还有点儿替杨小华义愤,到接近锦绣公社,心里甚至只剩快感了。

    公社大院里没见人,积雪倒扫得干净,遍地画着扫帚走过的痕迹。小协理员跑出来说:“官儿都上外公社开现场会了!”

    金榜踢那棵快杨,它把身上的积雪都抖落在院子当心。金榜说:“人都快死了,知道不?”

    小协理员说:“你说谁快死了!”

    知青们说:“我们还能说谁,锦绣这地场儿的知识青年快死了!”

    小协理员的口气缓和了一点儿,他说:“你们可真能来悬(夸张)。”

    金榜一下变了脸,准备骂高长生的话,现在转向了王书记和赵干事。乡邮所的女话务员包了很厚的围巾,探出硕大的头来看一眼又回去。照相馆的王树林刚进公社大院,金榜抽出腰上结着大疙瘩的麻绳,突然甩过去说:“看鞭!”王树林马上没了。骂,使身体发热,但是也很快疲倦,金榜他们想回集体户。路过锦绣小镇上最气派的一垛玉米秸,它完全像一座大城堡。

    杨小勇说:“这是他妈谁家的?官儿硬,柴禾垛也豪豪(威武)着!”

    金榜说:“不顺眼,是不是?”

    另一个知青从贴胸襟的地方,摸出火柴盒,他的怀里像刚给剖开,没来得及缝合那样,一层一层翻开着。

    金榜从空中抓住火柴盒说:“烧他姥姥个屎的!”

    知青们全张开大衣,围成一圈来挡风,像上百只黑雕围拢着豆荚大的火头。很快,火燎燃了玉米叶子,遇见雪咝咝地响,燃成怀抱大的一片。火的中心是白的,外面才有欢蹦乱跳的黄红色,黑烟随着风跑。

    烧锅集体户的知青在旱道上飞奔,他们想:跑出一里地,看看咱点的熊熊大火,浓烟冲天!并没有到一里地,他们忍不住回头,可惜积雪和不顺势的风把火头给熄了,玉米秸的城堡凛然不动。纵火者也没了精神。

    现在,金榜他们看见烧锅集体户。杨小华戴着男式狗皮帽子正低头讲话,对五只狼脸的狗。金榜想起他们还有狗,又快乐了。金榜说:“从今天起咱们要训出全锦绣最恶的腿子!”

    这个夜里,狗还是哀号,头半伏在地面。锦绣公社院墙外又发现被人写了字。小协理员不汇报也不紧张,提半桶淘高粱米的水泼过去,反动标语马上给发红的冰冻住。小协理员不小心弄湿了的手也给冻在水桶梁上。赵干事问:“写些啥?”小协理员说:“没许唬!”

    金榜被狗叫得没法睡,连夜开始了他的驯犬计划。整个冬天,他经常提着一条猪肉皮,引逗着狗听他说话。金榜说:“瞅瞅这个人,尖嘴猴腮的,叫杨小勇,是哥们。”再瞅瞅那个人,一个个全介绍过。讲到杨小华,他说:“那是咱杨大姐,最可爱的人。”狗扬起它们天真忠诚的脸,狗的记忆比人好,因为该它们记的事情不很多。金榜还没说完,狗已经想到了。狗想:其他的都是仇人,咬他姥姥屎的!没错儿。

    金榜两只手都拿着玉米面饼,左右地吃。他说:“明年,咱就鸟枪换炮了。”杨小华说:“多可怜的狗,放它们去见见太阳吧。”金榜说:“不行,我让哥儿五个恨一切,到关键时候,撒出去也替姐你出气。”

    杨小华说:“我算个什么。”

    金榜说:“这年头,谁也不算什么。”

    86.钻在柴禾垛里说话

    两个知青,其中稍稍胖的刚从锦绣照相馆出来。脖子上扭着一条灰围巾的王树林扯过一张红纸片。他说:“拿这个取相。”胖知青说:“啥玩意儿,管用吗?”王树林说:“咋不管,我认就管用。”胖知青很怀疑,看那红纸片。王树林说:“写字不?”胖知青说:“别人都怎么写?”王树林说:“每年招工走的都写峥嵘岁月。”胖知青说:“我加一个‘稠’字。”王树林说:“不好,愁啥,回去的愁,剩下的还咋活,还找根绳吊死?”胖知青想这个“稠”字的写法儿,想不出来,决定不写字。胖知青给瘦知青领进了集体户的柴禾垛中间的空洞。

    瘦知青恳求胖知青把招工的名额让给自己,他以半个月后征兵的名额交换。瘦知青有点儿诡秘地说:“好兵种。”胖知青说:“半个月以后的事儿谁敢想,到那时候我走不了呢?”瘦知青说:“我带你找公社王书记,咱当面儿说,你还不信,咱上县,武装部长是我叔。”胖知青说:“连相片都照完了,顶多五天我就回家了。”瘦知青说:“新兵入伍,哪人不上照相馆,戴花还端枪,我是近视太厉害,怕进了新兵连给退回来。”

    胖知青说:“这么多年,咱俩挺好,这回我不行,多一天我都挺不了,我得走。”

    瘦知青听见胖知青的话,稀里哗啦地跪在几乎没有光亮的玉米秸垛里面,人一下子给陷住,看着又干又小。瘦知青说:“我求求你。”

    胖知青几乎和瘦知青同时跪下去,许多玉米叶子从空洞上方落下来。胖知青说:“我从来没对人说过,我妈瘫了两年,去当兵,我一定见不着她了。”

    现在,外面来了拽柴禾的女知青,拖一双粗糙的大号黑棉鞋。她刚弯下腰,立刻尖叫着狂奔,跑到雪里才喊出话,她说:“有鬼呀!”

    两个知青围着生产队的田地走了一会儿,北方的土地正合着眼睛休息,两个人快冻成冰了,也没讨论出好结果。集体户里其他的人都吃过晚饭,躺在炕上,准备享受十几小时的平卧。两个知青站在煤油灯影里完全无声地喝粥。粗玉米粥,热的,每人喝了三碗。有人在炕上说:“喝差不多了?”两个知青说:“差不多了。”炕上又说:“味怎么样?”两个知青说:“粥味,热乎。”炕上的人立刻跳起来大笑,说这锅粥煮好盛进碗,才发现掉进粥里半块香皂。

    两个知青说:“你们没喝吗?”

    炕上的人说:“喝了,还喝出茉莉花味。”

    胖知青说:“当灌肠了。”

    瘦知青一点儿心情也没有,所以,他什么也不说。瘦知青冬天喝粥,必须摘下眼镜,防止镜片蒙了水蒸气。现在,他到处找眼镜。戴上眼镜以后,瘦知青的心情更不好,凉了的铁锅想:香皂是啥玩意儿,香呵!集体户里的人都知道瘦知青在县里有人,那人和锦绣公社管知青的赵干事关系不好。他们经常说:“瘦麻秆儿,你扎根吧。”想挤对他,就说这句话。

    胖知青这一夜也没睡好,他回忆过去,自己受连环画影响,是个关云长一样的仗义好人,就在烂柴禾垛里,毁了一世英名。胖知青宽慰他自己说:“我是一天也待不了了,真的。”

    87.陈晓克走了

    小刘想把一串干的蘑菇挂上马脖子山三队集体户的房梁,刚挂住,铁男过来,用根柳枝拨,蘑菇给拨落到地上。小刘说:“别闹,快摔零碎了,过年还想带着回家呢。”铁男说:“谁跟你闹,不让你挂,马尿一样当啷着,我嫌它碍眼,让我瞅不着后墙上的霜。”这个时候,陈晓克正从外面进来,陈晓克说:“铁男,肚子里的馋虫养得不小了吧?”铁男枕着几条枕头说:“半尺多长吧。”

    陈晓克说:“要走了,吃不成百鸡百驴宴,我请你们吃土豆炖大鹅。”

    铁男说:“寻思吧,鹅都圈着,不出门了。”

    陈晓克从衣袖里捅一下小刘,紧接着,把一卷纸塞过去。陈晓克说:“小刘,给你半小时,弄只大鹅回来,瘦骨伶仃的不要,快去,我可看表了。”

    走出集体户,让太阳的光斜照进袖子里,小刘看见了一张五块钱。正好过了半小时,小刘扭着一只白鹅的长脖颈回来。

    陈晓克说:“谁说小刘没一手,那是看走了眼。”

    陈晓克把锅盖反扣在雪地上,他要剁鹅的头,怕鹅挣扎,准备在身边一只筐头。刀落下去,鹅的眼睛松松地闭了,头落在软木锅盖上,鹅的身体开始扑倒,只有一点儿抽搐。两分钟左右,突然,无头的鹅顶着筐头站起来,向宽阔的松林里跑,又快又笔直,不躲避任何障碍物。一直跑出了二十多米,才舞动着筐头和血倒下。大家都追到雪地里看,有人说:“鹅也不想死。”

    陈晓克亲自动手烧火煮鹅肉的时候,小红挨过来,拿了半根蜡烛。小红第一次不像个矿山的女儿,棉絮云彩白绢锦缎催眠曲花瓣儿,全部美好而细软的好东西,小红就是她们。小红蹲在灶前边,对陈晓克说:“哥,你别忘了我,管是个啥样儿的,在市里帮我找一个人,死我也不回矿山,不跟个下井的。”陈晓克说:“瞎子瘸子半语子六指儿,你成天想的就是这个?”

    陈晓克唯一一次发觉小红的哭这样让人心酸。陈晓克说:“你和小刘好吧。”小红隔了一会儿说:“软不拉唧的,没意思。”

    铁男偷了干辣椒和葱头回来,他一直追问小刘,从哪儿抓的鹅。陈晓克说:“除了你,别人都是大白扔?”铁男不说什么,跟人摆碗筷去了。厨房里只剩小刘干枯地望着陈晓克。

    陈晓克说:“你瞅什么,这几年我见什么拿什么,锦绣的东西只要我能摸到,就是我的,我早想了,到我走的那天,我要自己掏钱请客,锅盆碗全盛得满满的,你就算帮我跑一趟腿。”

    吃过鹅肉的第二天,陈晓克要下马脖子山,要坐乘降所的火车离开叫锦绣的小地方,其他人还没起来,陈晓克已经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的棉被、木箱、洗脸盆都堆在雪地上。

    陈晓克说:“我要放一把火烧了它。”

    知青先围过来,然后是路边的农民。农民说:“枕头不能烧,快把枕头拨拉出来!”按农民的理解,只有死去的人才烧他用过的枕头。

    陈晓克说:“我不信,一件不留。”

    农民说:“不中,不是个事儿!”

    陈晓克说:“就当我这个王八蛋真死了。”

    燃烧到棉被,人们都后退,它在火势的推移下噗噗地展开,又翻成了打卷儿的火蛇。陈晓克挡住脸说:“闪开点儿吧,烧的是人油。”

    陈晓克离开马脖子山坐的拖拉机,他感觉是第一次认真地看看锦绣这片地方。半白半黑的山脉,大雪还没到封山的时候,在马脖子山的右面,有一片白桦树,树干像白鹅的美丽翎毛。过去这些年,陈晓克只关心山里的山梨、酸枣、山里红,从来没见过白桦林。驾驶拖拉机的人坐在有玻璃罩的驾驶室里,机器的响声隔开了他们,陈晓克朝着前面的方向唱了他在锦绣学会的所有歌曲。光秃秃的庄稼地、林带、没有生气的泥房子,锦绣一点儿一点儿向后退,旷野上的风把陈晓克灌得唱不成歌,他只能从身体最深的某一处往外咳。

    陈晓克在照相馆见到了王树林,把自己的旧军帽送给王树林做礼物。王树林暗示,自己可能也快离开锦绣。陈晓克准备问他去哪,马上又不问了。陈晓克想:所有这地方的人,今后和我有什么关系!所以他走出照相馆,翻开棉衣袖子看了看手表。陈晓克回头说:“再见。”王树林从不明亮的门那儿跟出来说:“常来玩。”

    陈晓克感觉他爬上那辆有玻璃罩的拖拉机,就已经是一个城市人了。

    88.赵干事心烦意乱

    每年收过庄稼都有一段时间,赵干事感觉他干的简直不是件人干的事情,招工前后,像老鼠躲猫一样躲避找他的知青。赵干事想:这个走那个走,几百个学生,又没一个是我的孙男弟女,我不就是山里一条傻狍子吗?听见墙上的广播唱戏: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无论正做着什么,哪怕手上端着满碗的热菜汤,他也要停住,对墙上那缕勒得精细的唱腔说:“做人可不要做我这样的人。”

    赵干事起床的时候,卷起行李。前一天脱掉的袜子给炕(烤压)成了又干又咸的两个长筒,他又往毡面棉鞋里垫干玉米叶,不紧不慢地把叶子顺进鞋里,使穿上鞋的脚像严密包裹的两条老玉米。县里开会要求分管知青的干部有半数以上的时间下集体户,当时赵干事就在下面说:“这时辰下户,不得给五马分尸了?”拖到太阳上屋顶,赵干事才出门,看见肮脏的红瓦都亮了,阳春一样。赵干事想:天大暖必有大冷。

    赵干事往团结七队样板戏户去,他想问李英子为什么在招工的时候提出要进敬老院。除李英子外这里的知青下乡年限都不符合招工条件,赵干事最怕被老知青围攻。进了门,最先碰见的居然是烧锅的金榜。金榜正靠住门板,给炕上的知青演示鬼扑人的故事,他那张黑而且糙如糠皮的脸上布满了鬼气。

    赵干事说:“你们不老老实实待在烧锅,串到这来干啥,死冷寒天的?”

    金榜说:“不老老实实还能咋样,捆我们下笆篱子(监狱)?听说那地场儿伙食比咱强。”

    赵干事说:“你们想啥呢,还想杀人放火,那就是敌我矛盾,吃枪子!”

    金榜说:“吓唬谁,吃枪子就是吃根尖辣椒。”

    赵干事赶紧走,一直走过大榆树才安心。赵干事想:祖宗呵!赵干事见到烧锅的人立刻会想到杨小华。她不说话,但是眼珠定住不转,眼珠里不是悲伤也不是怨恨期待恳求,那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的,又深又虚。赵干事一路上都掂量着良心,准备下一年无论如何让杨小华走。公社的小走廊开始发暗了,北方的冬夜有十几个小时长,王力红缓缓慢慢从走廊里面出来说:“赵干事,我等你半晌儿了,我告诉你一声,我要往上告。”

    赵干事说:“告啥,为的啥事儿?”

    王力红说:“不能对你说。”

    赵干事说:“告?你要告谁?”

    王力红说:“不能对你说。”

    王力红推开破门帘出去,飞一样出了公社大院,赵干事推上他的破自行车追出去。王力红越走越快,甩一条深紫色的围巾。赵干事说:“你站住!”

    王力红真站住了,她说:“赵干事,现在你忙着追我,那个挑水的人瞅见了吧,你再跟我,我告你天黑以后追妇女。”

    赵干事再也不敢走,和他的破自行车傻立在一片雪草间杂的坡上。王力红往乘降所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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