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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地的裂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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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9.冬天呵

    老石墩盘坐在火炕上,把人显得只有精小的一堆儿。www.Pinwenba.com骑马挎枪抢浮财的事情都不讲了,他用两只苍老的手捏着泥笱箩里面的烟梗,像剔掉鱼的骨刺儿那样。老石墩抱怨这个冬天。他说:“这叫啥冬,头二十年,进了冬天得下大烟泡儿雪,前不见村后不见店,多水亮的人都得给冻缩缩了,到了开春儿,那人才展扬(舒展开)。”老石墩说话的时候,最厚实的黑云定在北中国的上空,大烟泡雪雍容尊贵地起身。

    狂风暴雪来得相当快,旱道忽起忽落忽灰忽白地挣扎,整个锦绣给压得扁,天贴紧了冻土,它跟死的一样。刚在锦绣卖掉了猪的农民赶着车,他要向东北走,他的三间泥屋在东北。大风雪迎头而来,赶车人大声咒骂天气,雪片滚滚呛进他的嘴巴,立刻凉丝丝地化掉。赶车人想挺起来用力抽打辕马,可是风雪不让他张开胳膊,马车几乎横着在风雪里扭。从十米以外看这辆马车,不过一个太渺小的物件,两匹马的细腿们火柴秆那样无力地弹动。三十米以外,只见风雪,车马人都不存在。

    迷路的知青半蹲在路中间,有一种大呕吐之前体内所有脏器都向上冲的感觉。迷路的知青想:死在这儿吧。有了死的准备,试图坐下,但是没可能,全身都僵硬了。迷路的知青已经不能支配自己的肢体。

    现在,赶车人眯着结了冰珠的眼睛,发现前方有人影。一直到马的头快撞上人了,才看清那是个知青,戴着狗皮帽子和白口罩。农民嘲笑那东西是马粪兜。赶车人说:“是魔怔,还是冻硬了,不动蹭儿,你当你穿的是火龙衫!”知青“哇”一声哭号,是个女的,耸起的口罩像块冰。女知青说:“我要回家!”赶车人愿意把女知青送到乘降所,因为顺路。赶车人扭开脸躲着风头说:“跑,丫头,要想保住两条腿,你得自己撩呵!”现在,大地上只有这两个人两匹马和北风大雪顶着。能见到乘降所飘忽的屋顶了,赶车人才让女知青上车,拿几小时前围猪的草帘围住她。赶车人想告诉女知青,年轻的时候他在城里赶马车,专拉马路边冻硬了的尸体。风雪根本不让他张嘴说话。

    农民常说:“有些个东西不经念叨,念了,它脚前脚后就到。”大烟泡雪断断续续下了四天三夜。地面纵横着,冻出了无数裂缝,人腿都能漏进去。最冷的季节到了。

    90.大雪封住了门

    乘降所后屯集体户的知青整天躺在炕上,烙过前胸烙后背,下大雪的几天,他们就这样翻来覆去。有人说还不如下地干点儿活,出一身透汗。出去解手的人说:“操,人给冻得尿不出尿了。”他们站到炕上感觉屋里有怪味。躺着的人说:“烤人皮的臭味。”两个知青回忆插队前的事情,把几条袜子连接起来,代表胡同,红芸豆粒代表人,演示了几场知名的红卫兵巷战。两个人又跳到地上较量摔跤。没有人愿意做裁判,甚至连观战都不想,他们说懒得扭脖子,谁输谁赢都是一回事。沈振生把红芸豆们均匀地排列在枕头上,街头少年满胡同扔砖头的时候,沈振生已经有一杆长枪了。后来,这间住了几个活人的屋子静得越来越空,像座冰宫。没人睡踏实也没人说话,只有干咳、叹气、打鼾、抽鼻子这些自然的响声。有人下地去,在厨房的水缸里砍了一块冰,拿进来响脆地嚼。谁也不想和谁说话。沈振生想:我们是冬眠的动物。他直坐起来,好像想抗拒点什么。沈振生又想:有一本带字的书多好,把眼睛脑子都占上,哪怕一本字典。沈振生坐着睡过了晚上,窗外有了暖色的光,一个知青拿枚硬币,把窗上的霜刮薄,他说:“天晴了!”

    沈振生穿了修补过的棉裤,裆里厚实多了。现在,他想出去,外屋的门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门板和门框结结实实冻住。沈振生找到斧头,冰碴四溅,斧刃凿冰的响声迟缓而顽强地散布向田野,没有遮拦,白茫茫地沿着晶莹的雪线滑过去。门突然一闪,完全敞开了。沈振生感觉他是掉进了另外的世界,天蓝得吓人,深不可测。大地因为太洁白而不真实地升浮起来。知青们都出来,伸展着躺酸了的腰。他们看着沈振生的脸说:“你成了白胡子老爷爷了!”沈振生拿油亮的袖子,抚弄脸,发现人是在一场大雪里苍老的。

    这个时候,天的边缘上跑着一个人,是背着粪筐的农民逻辑。知青们喊:“逻辑!”想把他从天边那地方给喊下来。

    91.乌鸦看着人的游戏

    冬天,最快乐的是乌鸦,稀疏的秃树给它们压得又黑又沉。几十户人家的屯子都消失在雪里,而乌鸦们只要扇着翅膀飞,就摆脱了雪。它们还在寂静无声中突然集体大叫,好像要发生了不得的大事情。没有人愿意理这些黑东西,连捡不着粪的农民都不去抬头看落乌鸦的树,他宁愿生闷气。偶尔一条狗叫,乌鸦一团一团飞起来,转去停靠几米以外的另一棵树。

    荒甸子屯的集体户现在没一个女知青,也没有她们发疯以后待在城里的消息。男知青说:“剩了几条和尚在乡下受清风。”他们躺在炕上,总听见队里的会计拨算盘珠,另外有一个声音唱出“1”“3”“5”“7”等数字,唱的音儿很长很凄凉。知青们说:“算吧,从春到秋,挣不出一双大头鞋钱。”

    和集体户相连的农民家里变成了手工作坊,女人在炕上编炕席,男人用一把特制的小刀剖开高粱秸,飞快地刮掉内瓤。他干得麻利。脚下的高粱秸皮弯出好看的弧线。女人一移动,整片席子都移动了,长时间盘着腿,女人站起来以后,像严重的佝偻病人。男人算不出每条席卖七毛钱,平均两天编一张,一个冬天能得多少钱。他排列一些高粱秸,还是算不出。他说:“算个?儿。”说完这话,他到院子里去抱高粱秸。男人把破棉袄兜住头端详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家的柴禾垛矮了。他对女人说:“具体户的柴禾没个数儿,夜里我去拽几捆过来,啥玩意儿给他们,算给瞎了。”第二天早上,女人带着寒腥气从外面进来,对男人说:“你再不识数,不能唬到把咱家柴禾拽到具体户柴禾垛上吧,我看咱那垛见天地矮。”

    男人又拿棉衣兜住头,站到院子里,向着集体户的房子骂。乌鸦们都飞到最近的干榆树上。乌鸦想:听这个人的声音多豁亮。女人出来说:“你四脚拉侉地像个啥,没按住贼爪子,贼能认吗,家来吧!”

    知青们偶然发现隔壁的农民偷柴禾,突然产生了大量囤积高粱秸的热情,一夜之间,本来空着的女知青屋子里几乎堆满了。

    男人缩着头骂人的时候,知青们得意地都趴到窗口来听。他们说:“今晚上消化消化食儿,给他连窝儿端。”农民一家再起来,柴禾垛不见了,上百捆又长又直的高粱秸在屯子和荒草甸之间散成一片。女人顿时坐在雪地里,双手抓挠着雪哭。退伍兵一个肩膀顶着扁担经过。男人问:“瞅见谁家多柴禾没?”退伍兵从出了枪支走火的事件以后,很少讲话。他说:“我有眼睛也瞅不着。”男人生气说:“你说的是人话吗?”

    退伍兵说:“外人在锦绣这地场儿待不了,人话也说不成。”

    旁观的农民说:“你说我们欺生?人家具体户的学生咋待得了。”

    退伍兵说:“能比吗?人和骡子,洋瓷盆和破笱箩,粪精和牛屎。”退伍兵痛痛快快说了这些话,去结满了冰的井台挑水了。

    中午了,知青们还忙着烤前夜里雪弄湿的棉鞋,这使他们不能去外面看邻居一家的热闹。这个时候,哭泣的女人已经起来,这个愤怒的雪人到队部去找刘队长。刘队长有意不出去,翻看新钉的账本。在女人没找来以前,他还在说:“闲饥难忍呵。”女人走得相当快,她头顶上一群乌鸦打着黑的旋儿跟着她飞,并且叫。

    92.两个农民的儿子

    王树林拿一把铜锁把照相馆给锁了。现在,他靠在自己家的炕琴上,老炕琴上曾经有手绘的图画,小树、小马,丫环小姐都拿了团扇。后来,破四旧,都给红漆涂过,只剩下些凸斑,略微才能看出人形马形,阁楼像垒尖了的粪堆。母亲喊王树林说:“你成天这么靠着,骨头都靠酥了,成了个秧子,还指着你出人呐?”王树林反感母亲唠叨。王树林想:这一天一天,没意思透了,瞪冒了眼珠瞅也瞅不见前程。他夹上大衣往外面走。

    骑自行车的测量员进了锦绣小镇,积雪使车轮几乎不旋转了。他只好下了车,前面不远,走着一个穿黄色大衣的人,测量员以为是锦绣的知识青年。测量员又骑上车,想超过去,结果发现他超过的是农中同学王树林。两个人在干枯的树底下说话。王树林看见测量员穿了干部制服,戴了人造皮革的手套,而且说这次回来是受县里指派,监督下面修水利。王树林有点儿自卑。测量员问王树林在做什么。王树林说:“待着呗。”测量员说:“远瞅你像个具体户的。”王树林说:“扯呢,才不像。”两个人都感到了冷。分手的时候,测量员说:“有时间上县里玩。”他骑上自行车,歪歪扭扭朝公社大院去。王树林看见西天出现一些紫黑色镶了金色边缘的云彩,王树林想:啥叫玩,咋玩,玩啥,连他这号人也出息了,学会城里人的那套。天,在这会儿飞快地暗下来,北方冬天的漫长夜晚开始了。王树林没有地方可以去,他只能回家。

    测量员在公社食堂的炕上找到干部们,他们都弓身到一只盆里挑粉条吃,呼呼啦啦吃得很热闹。看见测量员进来,他们静止住一瞬间,然后继续往嘴里送粉条。

    测量员的脸被风吹了几小时,遇见热炕、火盆和煮粉条的热气,很快变得又红又紫,这种红紫说明了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王书记用手指头刮断了拖在下巴上的粉条头,他说:“哪来这么个红脸大汉,干啥的?”测量员在冰凉的身上摸出介绍信。王书记顾不得看,他说:“你说吧,你啥事?”测量员说了修水利。王书记打断他说:“明儿再说,先吃粉,晚上睡这炕上。”测量员说他家就在锦绣,回家去住。王书记有点儿轻慢了,他说:“当是个县上的官儿呢,闹半天还是咱锦绣的,锦绣出去的人也牛哄哄的了,啥话都等明天说。”吃粉条的人都下了地,毫不避讳测量员说:“又折腾着修水利,七挖八掘,想好好猫个冬儿都不中,啥人出的这损招儿!”

    屋子里顿时空了,只剩测量员一个人。

    王树林夜里到王书记家,他说:“你得快点儿安排我进个具体户。”王书记正拿一件破旧的背心擦拭柜盖上的摆设们。两只高胆瓶。两瓶山楂罐头。一个毛泽东的陶瓷座像。三支酒瓶。这些有光泽的东西,全给擦得水汪汪亮。王书记说:“你猫爪子挠心呵,急得火上墙似的,啥事儿也得等开春,具体户也要散了,谁不回家过年?”王树林说:“不是要修水利?”王书记突然义愤上来,他说:“又他妈修水利!”

    王树林用劲踩着雪说:“挨他个狗屁呲!”雪地的青光照着王树林脸上的口罩。王树林母亲给他开门,同时,厉声骂他:“把马粪兜摘去!”王树林把口罩展平,包了白纸,摊在炕上烤,看那丝丝的热气,他把母亲发出的声音当成风响林子呼啸破铜烂铁互相磕碰。王树林自己一个人过着想象中的知识青年生活。

    93.金榜要揍广播里的人

    金榜握着拳头,把它越举越高,引得狗们直立着,想看见拳头里面落下什么好吃的。金榜的手张开了,什么也没有。狗失望了,用鼻尖去闻地上的泥土。金榜抚摸它们的头说:“儿,你爹要坐火车回家了。”想到回家,金榜高兴,决定带着狗们外出遛遛。1975年出生的狗第一次看见雪,它们不明白大地为什么要变成这样,耀眼而寒冷。狗想:我们被骗了!它们像刚来烧锅集体户时一样哀叫,四脚刨着雪。金榜出来,它们才安静。金榜说:“来,看我的眼珠!”狗已经训练有素,五颗头都凑过来。它们在金榜清明深邃的眼珠里看见自己和刺眼的雪光。

    大队干部正朝烧锅集体户走,戴了顶毡帽,脖子上包块女人的方形格子围巾。他这种打扮居然还表情严肃。大队干部通知知青参加修水利的大会战。

    金榜现在已经背上了准备回家的马桶包,其余几个人正往马桶包里装小米。杨小勇背好了两个包,像五花大绑的死刑犯。

    金榜说:“谁说的?我们不知道。”

    大队干部说:“匣子广播了!”

    金榜说:“我们的匣子线让耗子给嗑了。”

    大队干部说:“匣子线走房梁。”

    金榜说:“那就是家贼(麻雀),反正我们什么也没听着,我们要回家。”

    大队干部说:“就当我是匣子,我这就广播了,公社通知,不能放走一个具体户学生,移风易俗,过革命化春节,参加农田水利大会战。”

    大队干部包裹住他的半张脸,刚走到刀片一样利的北风里去,金榜几个跑出门,朝乘降所走。两小时以后,杨小华听见狗窝里欢快的响动,金榜第一个沮丧地进屋。他说:“他妈的,火车道给埋了!”

    这个晚上,广播里一直有人讲修水利的重要急迫,说附近的山上发现了一股氓牛水,利用好了,锦绣等几个公社可以种水稻。

    金榜说:“这犊子是什么人,咱去揍他!”

    队长在这时候来了,穿件棉袍子,长袍襟的一角掖在腰带上,队长像山里窜的土匪。队长说:“具体户六个,明儿出民工。”

    金榜说:“这是谁说的?”

    队长说:“我说的,我说了咋的,不算数?”

    金榜说:“我们不想出民工!”

    队长说:“啥事由你想!”

    金榜说:“你是要抓劳工?”

    队长变了脸,棉袍子都掀起来了。他说:“你说啥?小鬼子才抓劳工,你胆子大,敢瞎冒炮,共产党能抓劳工?”

    知青们一齐瞪眼。队长知道说不过知青,他撞开门出去了。

    三天以后,金榜几个游荡到了修水利的张家沟,远远地看见彩旗,大喇叭带着线摇摆在雪地里,没见一个民工。进了张家沟屯,那里已经成了锦绣知青的地盘,土路上的积雪给大头鞋踩得油黑发亮。团结七队的李火焰正在井台上打水。他告诉金榜,听说县里来个测量员不是东西,二十多岁,赤红脸,不止一个人想打他了,几伙知青都在找他。李火焰说:“小子好像觉了景儿(有预感),这两天没见。”

    金榜穿着他的毡疙瘩鞋、冒棉花的黑大衣,两襟生风地穿越张家沟屯,像满地扑食的黑乌鸦,自己感觉相当好。金榜说:“城市跑不掉,家跑不掉,火车道跑不掉,像修水利这么好玩的事儿不能总有!”有人问金榜,怎么不去挖沟?金榜说:“我不是民工。”人们问:“那你干啥?”金榜说:“凑热闹。”人们都说:“烧锅的黑大氅来了。”

    94.翻车

    广播里通知出民工的生产队,必须自带两面以上彩旗。女广播员说:“要做到人站到哪里,旗插到哪里。”马脖子山队的队长把仓库翻遍了,钻到一些盛豆种的麻袋下面,扯来做豆腐的布。队长跑出仓库,两个穿花棉袄的妇女笑他像个白毛女。队长拍打头上脸上的糠皮,他在几平方米的地方下着雪。有人说过去有一面红旗,还是绸子扯的,给老队长拿回家做被面了。队长说:“那还惦记啥!”

    锦绣的各个生产队没有协商,但是,凡有知青集体户的队都派知青出民工,所有的队长都想:具体户不去,还啥人去。

    从马脖子山到张家沟,二十多里路。早上,队里就在套车。三匹马,夜里加了做豆腐的下料,天亮以后,马的皮毛又顺又滑。马车装了三层。最下面是柴禾,大约两米高,中间是十二个民工的行李,口粮蔬菜,一书包盐,半桶泡胀的黄豆,一只铁锅。所有这些,用粗麻绳捆扎好。人最后爬上去,高高在上,鸟瞰大地。车已经动了,三匹马同时吐着长汽。队长还在车后面跑,让知青小刘坐到白菜顶上,说白菜怕冻。

    小刘上车,感觉自己给逼上了断头台,费了很大力气,他才把自己的两条腿别进绑车的粗麻绳里,心里安稳了一点儿。

    小刘坐在楼房高的位置看锦绣。他说:“锦绣是这样呵!”

    坐在最前面的知青铁男说:“你想锦绣是什么样儿,你个腿子!”

    陈晓克招工回城以后,集体户里任何人都随意支使他,招呼他腿子。小刘也不发作,他记住陈晓克的话,人到了这一步,能做猫也能做耗子。小刘温和得不像个人,像棵干白菜,落在秋后的大地里,风吹雪埋行人踩。

    三匹马一直向前。乡下的路没有尽头,马也知道,所以,不慌不忙。赶车的人并没坐在车上。没有坐的地方,他只能站着,全身紧靠住柴禾,两手操纵着缰绳。开始马的长脸上结了霜,渐渐马的皮毛上也白了。铁男居然想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尝试。他还挺了脖子唱:

    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

    望飞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银装,

    好一派北国风光。

    铁男挺起来,成了这辆雪地马车的制高点。四野里能望见的,都放下手里正做的事情。他们想:多悬呵!乌鸦也惊了,满天打转,不在树上落脚。小刘想:野狼嚎。赶车的人不再催马,车走慢了。铁男说:“老板子,想冻死我们,咋不快走?”赶车的人说:“大地裂子,瞅着没,掉进去咋整。”大地的裂缝不知道有多深,黑的。铁男说:“老板子你怕马失前蹄呀!”车上的人除小刘以外都笑了。笑,自己却没感觉,脸早冻得麻木。小刘居然瞌睡了一下,醒的时候,分不清眼前的横纵的腿们哪条才是自己的。太阳正在下去,气温在降低,小刘抬起棉手闷子试了试,知道两条冰凉的鼻涕是自己的。

    现在,赶车的人说:“瞅着张家沟了,那片柳毛子后面。”马车正上一条拱起的桥,桥不宽不长,有点儿高。小刘感觉到非常缓慢的失重,紧接着是一点点偏离,干树枝们密密地直迎着他,从下面猛然上升到了眼前。小刘想:翻车了!眨眼人全落在雪地上,一片混乱。小刘的腰上被狠狠卡了一下。他喊:“腿!”两条腿自动地脱离了麻绳的捆绑,只是有点儿疼。小刘感觉坐在大地上,人终于踏实了。两手摸到冰,他才知道,身下是河。

    马脖子山送民工的马车滚落在冰河面上,人仰马翻。马腿在流血,辕马侧着,四条腿在空中徒劳地蹬。黄豆洒出去十几米,它们在马车上的几小时里都发出了芽。土豆滚了。大白菜也狼狈得摔成几瓣。是柴禾保护了人。没一个人受伤,他们刺毛毛地都从玉米秸里爬出来。小刘的大衣背后沾满了黄豆,一颗颗散布得相当均匀,而且马上冻在上面。一个知青说:“小刘交代,在哪儿偷了件珍珠衫!”

    95.世面

    测量员在简陋的锦绣公社挂图左上方画一条弧线。他给干部们讲解,民工队要按他的这条线挖两米宽深的引水渠,十天时间,和西北邻界的两个公社同时挖的渠汇合。锦绣的干部们说:“说的啥啥牛水,谁知道呢,八成是唬我们给人家搭跳板的,有牛水也借不上水力。”还有人说:“数九寒天,地都冻透了,咋挖?”

    测量员说:“我也是传达,这是死任务,县里要让你们这一片明年开春种上水稻。”

    干部们同时去扯一张旧报纸卷了烟不说话。食堂的老师傅在公社大院里劈木柴,尽量劈得细如手指,一个干部出来说:“小生荒子一个,他见过啥世面?他没来,咱这旮挺好挺好,啥时候蹦出个他,比比画画的,手榴弹掉在人堆儿里我都见过。”老师傅说:“叫他爹吕二子来,我修理修理他。”

    下午,测量员到了张家沟,骑着车,穿着短大衣,还围了一条围巾,在喉咙一带扭个结,束进大衣领子里。农民猜测这是个什么官员。

    张家沟是锦绣的大地方,过去年代,为防土匪,盖了炮台的地主就有三家。纵横三条街,街中心是口井,正亮晶晶地结满了巨型冰凌。姓张的队长没有在,只有会计负责。突然一天里要安排上百个民工,又有马鸣骡子叫,老会计在屯子前后街跑了无数次。很多人家要倒出放粮食的火炕,张家沟乱了,玉米谷子哗哗地挪地方,满街上怀抱柴禾的外人。天黑的时候,公社干部们坐的拖拉机也在沟外的拱桥上翻了。拖拉机的前灯陷在雪堆里,王书记吐着雪沫,看看车上的人都安全。王书记想:挖这条沟必是犯忌讳!他决定要阻挠这件事情。

    早上,天和地之间还没分出交界,林带村庄马圈水井泥烟囱还都重叠交错在一起。炕沿的缝隙里呛出了烟,女人们都掩着怀,在烧火了。

    中学生甩开卷起来做枕头的棉裤,他注意对面炕上借住的民工们全都蒙住脑袋睡着,听说是知青,他想认识他们。中学生出门,到微亮的雪地里走了一圈。再回家,知青们都在穿衣裳,有一条腰带是特殊东西做的,中学生不认识是那是牛皮。但是,他看见了金属的皮带扣,用一根结实的铁针别上,别住以后,迎着亮还发光。中学生在这之前,只见过布腰带。

    知青说:“你多大了,小子?”

    中学生说:“十七。”

    知青说:“干一天给你记几分工?”

    中学生说:“我还念书呢。”

    知青说:“十七了,还念什么书,下地干活吧,我十六就下乡了。”

    中学生想:张家沟要是有个具体户多好。

    中学生的脑袋给出门的知青重重地抚弄一下。知青说:“小子,长了一脑袋好头发!是个好劳动力!”中学生有点儿兴奋,紧跟上出了门。院子里全是互相热烈交谈的知青,多数人穿得破烂不堪而不感觉丑陋。扎铁扣腰带的人肩膀上露着黑漆一样的棉花。中学生想:为啥穿得像要饭的花子。这时候,他看见了测量员,正拿着一盘皮尺走。见到中学生,测量员说:“帮我扯住一头,照直往西跑。”中学生非常卖力,雪烟四起,他越过了无数的高粱茬,遍地是探出雪地的刀尖。一个女人抄着袖,圆圆的像个没胳膊的人。女人骂:“大清早上挣命的小鬼儿,疯跑啥?我家的鸡都揣了蛋儿,给你吓化了,你赔吗!”中学生说:“你家的金鸡,腊月就揣蛋?”

    现在,中学生站在白茫茫的田野里,手上的皮尺却没了,只能又往回跑。

    王书记远远地瞄着测量员。他说:“扎个围脖子,咋装扮,也还是个屯下人。”

    民工们稀稀落落从张家沟周围的柳林里出来,扛旗和拿铁锹的,比最大群的乌鸦还密。中学生见了这种浩浩荡荡,激动得还想狂跑一圈。测量员说:“没有十字镐不行。”王书记说:“我不是孙猴子,哪儿变十字镐去?”知青开始鼓噪,他们说:“干不干活,人都冻踢蹬(死亡)了!”寒冷让他们特别想握住一件工具,甚至用大头鞋跟敲打冻土。大地声色不动。王书记这个时候在一家热炕上咝咝地喝白糖水。中学生跑过来对测量员说:“那几个拿锹的具体户学生说要揍你。”测量员顾不上卷好皮尺,全捣在左臂上,慌慌张张往屯子里走。

    只有中学生满裤腿的雪,站在大地和张家沟之间。

    中学生的父亲到处找儿子。父亲说:“你跟腚儿忙乎啥?”中学生说:“见见世面。”父亲说:“屁世面,快上家做活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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