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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大地的裂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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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4.知青都是一家人

    县里召开广播会,通过广播线能听见领导人咝咝溜溜喝着水说,知识青年不要回城,留在农村过革命化春节。www.Pinwenba.com知青们把破旧的内衣都扔到广播喇叭上,它衣衫褴褛还端架子讲话。知青说:“你灌大肚吧。”不能回家的建议到了乡村,已经变成了强硬的命令,马脖子山的知青接到通知,离开锦绣一天,扣掉一天的工分。铁男喊小刘找一副扑克牌去。小刘的心已经登上了回家的火车,现在又给臭袜子一样扔下来。他拿缺少了一半梳齿的梳子,理顺狗皮帽子毛,快把帽子梳秃了。铁男催小刘,“你个腿子,你傻在这儿,还等谁?”

    小刘到了会计家,会计穿着单衣挽了袖子,两条精壮的胳膊正在黑泥大盆里和黏米面。会计简直有捣烂泥盆捣穿泥坑的力气。会计的女人的红手团着黏面。这是乡村里过年前必须做的事情,包黏干粮,冻在缸里,从正月吃到种地。会计说他的扑克给小学教师拿去不还了,然后他继续和面,全身都在下力气。小学教师一家人全围坐着,人人手里一团黄黏面。蒸锅里的香气表明这是一个家庭,一个团团围坐的整体。

    小刘取到扑克,穿过高低不平的路。山上的积雪深过平原,在天渐黑的时候,不小心会跌进雪沟,小刘突然感到慌乱。他的眼前太亮了,亮得那么快和耀眼。小刘停在几棵松树下面,停顿了一下,才发觉是马脖子山屯的电灯亮了。小刘想:总也没电,忽一下来了电,也把人吓一跳。小刘回了集体户。电想:这个可怜的人,亮也吓人吗?

    睡了一会儿,小刘掀开蒙着头的棉衣,看见炕的另一头,几个女知青也参加了打扑克。小红紧靠着铁男,还摇晃,笑得像翻扬的向日葵那样。打扑克的人合盖了一条棉被,被面中间一朵杂色花朵正好给他们放扑克牌。小刘想:那条棉被下面,有连男带女十几条腿!小刘再醒过来,只有灯还亮着,打扑克的人都睡下去。小刘看见女知青们鼓鼓地也钻在棉被下面。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铁男光着上身挺起来,到棚顶上拧灭灯泡。铁男说:“操,灯绳都不好使了!”屋子里马上黑暗,又有了微弱的响声。小刘想:那几个女的,睡在我们炕上了!这想法让小刘无论如何睡不成,听见好像有火车叫,好多好多辆火车。小刘又睡了,直到他感觉有温热的东西贴过来,一只手半月一样抚住他的半张脸,显得小刘像一条掉在火炉里的鱼。小刘想:是小红!我的天儿妈呀!

    小刘非常小声地说:“小红,你不是和陈晓克好吗?”

    小红翻过去说:“我跟谁也不好。”

    到这个时候,天还是没有亮。天想:今晚我要成人之美。小刘向周围试了试,除了火炕的余温,在他能够小心探试到的范围里再没有其他。小刘想:热乎乎的小红,你快来!但是,他碰不到她了。小红一定又钻回那条杂花棉被了。小红想:腿子,他还装紧呢,废物点心!

    小刘用他孩子一样的眼睛看见天慢慢亮了。女知青都穿上棉袄坐起来,继续摆扑克,给1976年的十二个月算命运。小刘想:在棉被下面全是她们光溜溜儿的腿。小刘不敢再想了,他知道铁男和另外两个知青都还在花被下面。小刘去队部走了一趟。会计说:“扑克在哪儿?”小刘说:“在户里。”会计手上拿一本新日历,他说:“今天是1976年的1月1号,阳历年,扑克再借你们玩几天。”

    山上有几只鹰贴着树尖追逐,铁男反穿一件羊皮袄,满身卷曲的毛过来说:“小刘你站住。”

    小刘停在树间的深雪里。

    铁男说:“天下的知青是一家,你知道不?同吃同住同劳动,你知道不?”

    105.肉的香味和穿透力

    大地白得闪闪发光,天越蓝,雪越光亮,大地显得比天空大出了许多。在无边的白雪里面,锦绣是多么小的一块。没有地块上不同庄稼做隔断,谁分得出哪个部分才叫锦绣。雪里有件东西移动,也分不出哪个是牲口,哪个是人。太阳又远又没力气,太阳想:看看吧,这地方的冬天就是真相大白。

    李英子在后面跟着小男孩走,两个人距离大约十米,雪地上刚刚踩出一条扎实的路。小男孩拖着他母亲的一双油渍的棉鞋,一抬脚露出漆黑又裂着的小脚后跟。李英子问:“二黑,你不冻脚吗?”叫二黑的孩子说:“不。”他们穿过一片低洼的地方,走在全白的柳枝中间。

    大辫子的妇女队长在热腾腾的门口说:“我妈让喊你来家过年。”

    李英子说:“今年还第一回吃肉。”

    李英子帮妇女队长把卸成大块的肉摆在缸里,肉还是温的,颤颤的,使人有点儿不敢用力动它。盛了肉块的缸就摆在院心,很快肉将完全冻住,一直冷藏到冰雪全融化的季节。

    吃过了肉煮白菜豆腐,气味还是聚着,不散去,让人涣散,李英子和妇女队长一家在炕上抽烟,小烟笱箩随着卷烟叶的人扯过来扯过去。李英子想到了她的父亲和母亲。父亲没有穿鞋,光着一双脚站在地板上。父亲说:“我知道,一了百了。”他手里提着容量五百毫升葡萄糖注射液的瓶子。母亲说:“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我早听烦了。你天生没有喝药的胆量,不要给我说这些。”母亲冷静地包裹她的彩色条围巾,她说过,这个晚上她有广场演出。李英子在哭,她央求父亲,赶紧交出瓶子。父亲说:“你也有演出,我给忘了。”李英子接过瓶子,发觉它是空的,而且有香皂的气味。父亲笑了。李英子参加战宣队演出回到家,看见父亲躺在地板上,两只脚又苍白又瘦长,已经没有温度,这个在话剧团出演列宁的A角赤着脚死了。李英子朝母亲吼叫:“是你杀的他,是你干的!”这两个脸上都带着油彩的人,同时在哭。李英子想:母亲不想他活在这世界上,怕他连累自己不能再上台演出。李英子收拾东西准备插队的时候对母亲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一清二白。”

    现在,李英子对妇女队长一家人说:“开了春儿,我想到敬老院去。”

    妇女队长说:“上那儿干啥?”

    李英子说:“敬老院的女服务员要结婚,他们缺个人。”

    妇女队长一家都说不行,说那太孤寞了,能把人枯死,她们说:“那可不中。”

    106.看守尸体过夜

    田家屯的年轻农民剩子收拾好了刚杀的猪,肉菜都下了锅,他抄上袖子,到屯子的最东侧来找他的五叔田青山,走路的时候还在雪里蹭着鞋上的血。田青山活着的时候也和没有一样,永远无声无息地跟在人群后面,据说年轻时候手脚麻利,爱打抱不平,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做干部,1948年,登记成分,大儿子考虑自己乡下的家刚买了一匹马,有块薄地,不算贫农,他填写自己的身份是中农。二儿子考虑做个穷人丢面子,家里又新置了一匹年轻健壮的马,因为虚荣,他填了富农。田青山糊糊涂涂地成了富农,等他发觉富农不好,已经不可更改。从此,田青山这个人和不存在没太大区别。

    剩子推门,感觉屋子里的寒气刺人。他说:“五叔,咋没烧火?”剩子进里屋,看见田青山靠着长的口袋坐在泥地上,口袋散开,能看见玉米,老人的怀里放着盛了玉米的盆。剩子说:“五叔,你咋了,坐地上不拔疼(冰冷)?”他再细看,田青山早已经僵硬,两只手上的指头尖都给老鼠咬过,露了骨头。那张脸白得像灶里的灰。

    剩子说:“五叔,你啥时候没了!”剩子没流眼泪,他悲愤地摔上门在雪地里走。剩子想:人没了,连血都没见!早已经死去的田青山想:我都不悲愤,剩子你悲愤啥?

    剩子把一些纸币叠平,塞在还有血迹的鞋里,他要进城去通知田青山的儿子。剩子出门见了和他关系很好的马列和另一个知青,希望他们帮忙照看一夜尸首。他说:真可恨,那些耗子!马列说没问题,他正想锻炼胆量。剩子知道这种事情只有求马列,农民在靠近年关的时候,非常多忌讳。

    田青山已经被移到屋里靠北墙的长条木箱上,盖了一条棉被,他不能完全平卧,好像正要坐起来。马列去看了田青山的脸说:“没想象的那么可怕。”马列和另一个知青抱柴禾烧热了炕,然后他们躺下,交谈很少。马列印象里的田青山用一条拖地长的破围裙兜住了秋后分红的钱。他在生产队的院子中间穿过,快乐得要发抖了。那条围裙有了漏洞,田青山一边走,他的脚下一边掉钱,人们喊他回去拣,他像意外多得了赏赐一样卧在地上,扑那些肮脏的纸片,恨不能浑身都长着手。叫田青山的这个人活了六十年,走了多少路,扛了多少麻袋,割了多少把谷子,现在就躺在靠墙的箱子上。

    另一个知青说:“不能放平吗?撅在那儿,有点儿吓人。”

    马列说:“你懂科学吗?”

    另一个知青说:“屁科学,吓人是真的。”

    尸首的头上点了油灯,一夜都不熄,马列在夜里找一条褂子遮住田青山快要暴露出来的脸,马列睡不着想的全是英雄,黄继光和邱少云。

    剩子回来骂城里人都不是东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没有详细对马列说他进城的事情,一个人拿了镐向乱坟地里猛刨了一阵。田青山以半坐半卧的姿势入土的时候,正是太阳快冒出来的黎明。

    大队干部来找马列,要去集体户外面说话。他们站在风口上,马列只感觉万箭穿身。大队干部说:“你好好一个知识青年,给富农看死尸,你屁股坐到哪个阶级一边了?”马列说:“就当他是炸药包,是火,我是黄继光邱少云呵。”大队干部说:“少扯哩哏儿啷(没有用的),大队可要培养你,才跟你说这个!”马列想:大队想培养我,我不想培养我自己,操,你也少给我扯哩哏儿啷。他转身钻回了集体户。

    107.金榜们忙着造肥和偷信

    从远处看这个季节里的锦绣,又白又静。不能够回城里过年的知青们像白冰笼子中的困兽,他们出门一米远就向雪地里解手,最后抖擞的时候,突然刀尖顶在颈上那样,怪叫一声。冬天想:你跑,一个人能跑多远?你吼,看你能弄出多大的响动?知青踢开结白霜的门说:“这天想玩儿我!”过路的农民说:“这天头,啥人都给降住了。”杨小勇出门看见一坯牛粪。他缩着头说:“多像一摊黄泥呵。”

    冬天,锦绣的供销社只在中午左右的几个小时里营业。地中间架起大汽油桶改装的火炉,烧最廉价的煤粉,绝不会燃起火焰的,像半死的一炉红土。火炉只要点起来,就给半披大衣的知青围住,他们像强盗霸占山头,霸住它,大衣棉衣都掀到背后去,这些人剖膛破肚迎着那只破油桶。有人喊:“煳了!”满供销社都是燎羊毛的气味。

    金榜像挎杆长枪,挎着那种长柄粪筐,远远地从雪坡上滑下来,雪烟四起。金榜喊住烧锅生产队热气腾腾的喂猪人。金榜说:“你看见我这筐粪倒在大粪堆上没有?队长问你,你得给我作证。”喂猪人啊啊地应声,高举着瓢,这个冬天,在烧锅,两筐粪可以记十个工分。猪们沾满高粱糠的红拱嘴顶住喂猪人的小腿。

    金榜几个人突然有了出外捡粪的热情,竹梭那样在烧锅附近的雪地里横穿不停,脚上起了冻疮也不停,晚上脱鞋的时候,他们不断地念:“獾子油呵獾子油。”就像杨小华在头痛的时候大声说:“索密痛呵索密痛!”

    在烧锅和荒甸子之间的荒凉地带,金榜几个在榆树丛里秘密生产人工肥料。他们取土造形,洒水,忙得不行,四处散布着旋成粪便形状的黄泥坨。这种滴水成冰的季节,人工肥成形极快。杨小勇拿铲子用力铲,其中的一块终于脱离雪地。杨小勇说:“多好的黄金塔!”金榜在造一泡牛粪,十分用心,徒手盘泥。世上总有些事情让人越做越高兴,简直停止不下来。

    现在,白茫茫里面有件黑东西走近,是一个人。在三十米以外,人停下来,是披着厚羊皮军大衣的退伍兵。

    退伍兵并没想到在冰天雪地里的几个人是知青,他更没看清金榜几个在做什么。在走火事件以后,退伍兵有了罪恶感,看见知青就想逃跑。退伍兵定了一下,榆树丛里黑黑地直立着人和工具,他马上转身往回走。金榜以为退伍兵发现了,并且想去告密。金榜说:“你,过来!”

    退伍兵说:“我就想抄条近道。”

    金榜说:“操,叫你过来,是高看了你。”

    退伍兵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

    金榜说:“瞅见粪是怎么变出来的没有?瞅清楚了!”

    退伍兵只看见灰白的天地。他说:“我不管闲事。”

    金榜突然乌鸦一样扑下雪冈,直冲到退伍兵面前说:“那你管什么,管拿我们知识青年的眼珠当灯泡踩?枪响那天让我赶上,我不削扁了你!”

    退伍兵掀舞着两扇大衣,猛然启动,向着甸子深处狂奔。退伍兵在雪地里居然能跑那么快。金榜说:“咱几个那天没在锦绣,才让小子到了今天,披身臊臭羊皮,像个人儿似的。”

    烧锅的知青们在雪地里站着,一下子感觉秘密被揭穿,造肥料完全没有意思了。金榜说:“上锦绣逛逛去。”金榜几个一直到天黑才从锦绣回来,杨小勇把大衣弄得鼓鼓地,鬼鬼祟祟钻进屋子。现在,一只厚帆布的口袋被扔在炕上,口袋上有“中国邮政”四个褪色的红字。口袋里有二十七封正准备寄出的信,全部贴“毛主席去安源”的邮票,油布伞的位置刚加盖了邮戳。杨小勇说:“邮花挺好,可惜,都盖上戳,揭下来也不能用了。”他想擦那些印迹,不断往手指头上吐唾沫。

    信全掖藏在破烂炕席下面。金榜他们仰望棚顶纹丝不动,等待对面住着的杨小华睡觉。他们的心里着急呵!杨小华总也不睡。在厨房里弄水弄盆弄柴禾,她守着这间快要塌掉的泥屋子里里外外地忙。杨小勇说:“姐,你还不睡?”金榜他们想:勤劳的人多么烦人,丁点儿好事也让她给耽误了。杨小勇在炕上来回反复地走,脚上的冻疮开始发痒。杨小勇说:“天呵,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杨小华在外面说:“我一天三顿养着你们,说这话,心不黑吗?”金榜马上说:“别惹咱姐生气!”

    第一封信讲的是借钱。第二封信介绍父亲腰痛疼又犯了。第三封一般性问候,都是歪歪扭扭写半面薄纸。信的开头全是相同的:时光如流水,岁月如穿梭,见字如面。信的结尾也相同:此致,革命的战斗敬礼。连续看了十几封,金榜披着棉被说:“没意思,早知道这屌样,挺沉的,谁他妈偷这信袋子!”金榜快睡着的时候,杨小勇念了两句话:“纸短字长,笔不前驰。”大家都弄不懂是什么意思,都来看信,大致明白了。大家说:“哪个老地主写的,当年欠揍,整这套旧社会的烂词儿!”

    二十七封信中,只有两封是知青写的。金榜决定读给大家听。第一封是红垃子屯刘青的。金榜支着冰凉的膀子先宣布:“就是咱锦绣有名儿的那个大傻×劣士,看他写什么。”

    刘青的信上说:像咱这种满腔热情自动自觉要求下乡的,还算不算知识青年?我认为,咱们是,他们不是。他们后来的一拨一拨,吊儿郎当的这些,他们不配。如果他们是,那咱就不是,咱不顶那个空名,非白即黑,立场鲜明。还有婚姻,也要让人重新思索。我结婚就是要告诉旁人,我走了这步没后悔。我要在这地方安家,但是我老婆不这么认为,她想的是别的,她做梦都想进城好。

    金榜看见下面还有许多字,读起来很麻烦,干脆把信捏成一团说:“纯属老太太磨豆腐!”

    另一封信是一个女知青写给她母亲的。她说:病没见好,那两块油布不够大,天冷,我不敢喝水,户里的伙食总是子粥,我不敢捞干的。户里男生欺负人,我怕他们骂,又怕给他们发现我这毛病。妈,听说有些病能办回城,你快去街道上问,像我这病照顾不,别说是给我问。妈,我每当出去晒被的时候都想,让我死吧,得什么病都比我这样强。

    金榜说:“信封哪去了?”

    杨小勇说:“刚才,连口袋一起塞灶坑了。”

    金榜生气了,从炕上撅起上身说:“谁这么欠爪子!”

    过了一会儿,金榜又说:“我下乡从来没给我妈写过信。今后像偷信这种缺德事儿,咱烧锅的人不干,太损了。梁山泊好汉也不乱干,杀富还济贫。”

    知青们都脸面朝上躺着,不出声,眼前是微微发蓝的空气。

    早上起来烧火的杨小华推开门,炕上的人一个也没醒,杨小华把他们全喊起来。她说:“连邮电所口袋子也偷回来!你们是缺德带冒烟儿了!”

    杨小华重新脱了衣裳,缩回棉被里面。她大声喊:“不伺候你们这群鬼!”

    杨小华总在劳动,春天播菜籽,秋天剥向日葵头。开始她想她是为了这个集体户,后来她想她是为了弟弟杨小勇。现在,杨小华拿枕巾蒙住脸,杨小华流着眼泪说:“我没有弟弟,我要弟弟干什么?”乡邮所的女话务员在县邮局的解放牌卡车停靠锦绣的时候才发现邮袋丢了。她朝正前方骂个不停,前方刚贴了一幅女拖拉机手扬着红馒头大脸的新年画。

    第二天,杨小勇说:“那女的得的什么病?”

    有人说:“尿炕呗。”

    金榜说:“去你妈的。少提那事,你才尿炕!”

    108.勤俭烟和碎糖块

    锦绣公社门口来了一伙吹拉弹唱的人,咚咚地弄得热闹,引了几十个人跺着脚围观。这么寒冷的天气里鼓乐照样能发声。县里的天气预报说,这天的最低气温零下三十五摄氏度。农民丝毫不关心那个预报,出了门就说:“这天头儿真给劲,嘎巴嘎巴冷!”赵干事听见声响,才知道是邻近公社组织的知青宣传队来慰问演出。赵干事说:“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咱锦绣的样!戏户全县出名,他是到咱门口魇(挤对)人来了,显得咱锦绣都没人了!”赵干事本来想去食堂吃饭,并且打算给家里办年货。现在,他什么也不想,推上破自行车去团结七队集体户。自行车冻得不肯转。赵干事用力气踢两脚。前后两个单薄的车轮勉强在越踏越实的雪地上滚。

    临时拼凑的锦绣知青宣传队,像冰雪王国里出巡的皇帝一样,坐着向各生产队摊派的马车,红马灰马白马青骡子都坐遍了。打着旗帜,环绕锦绣的周围演出。旗杆就插在带队人赵干事的怀里,竹竿被许多层棉花和布裹夹着,北风也掀不翻它。赵干事昏沉沉地听见旗在脑袋上面响,他扬头想看看那旗。蓝天红旗。赵干事感觉眼晕,马上团紧身体,上下左右全不看了。

    锦绣正北方向的沐石公社,刚刚散了社会主义大集,肩膀上扛着白花花下坠的蒜辫的农民正走出小镇子。他们看见锦绣的马车, 马上停在雪里说:“唱唱儿的来了。”他们跟在马车后面又回到镇上。有人问:“不家去?”扛蒜的人说:“瞅瞅,家去急啥?”

    沐石公社的干部好像得到了密报,马上在大院里摆开一张条桌,桌上放了两只大搪瓷盆。一盆装了白条条的烟卷,另一盆是没有包装纸的糖块。赵干事拿一根烟卷看商标,然后说:“勤俭呵,八分钱一盒!”他没抽烟,但是两腮都鼓了,含了两颗糖。赵干事感觉沐石的人在他面前摆阔气。他过去对李火焰说:“整热闹点儿,给他们上点劲儿!”话说完才看见李火焰正撑着大衣口袋,往里面装烟卷。赵干事想:丢人呵,城里的,见了八分损就这样!

    赵干事喊:“李火焰!干啥呢?”

    李火焰突然不像李火焰了,他瞪直了眼珠,有一股悲凶的光。李火焰说:“我们集体户还有人没来,还有人没吃上没抽上,你装不知道?”

    锣响。赵干事赶紧走,树枝上全是冰挂。他一直走到被深雪埋住的田野边,无论这块地在八个月前撒过什么种子,在三个月前收过什么庄稼,现在,只是一片的白。赵干事想到团结七队集体户的关玲和李英子,心里不好受。

    沐石公社的知青干部到处找赵干事,他说:“老赵,你咋杵在雪窠子里卖呆呢?”

    赵干事说:“脑瓜仁子疼。”

    沐石的干部说:“你手里有人呐!匀俩仨的给我,算帮我们沐石,咋样?”

    赵干事说:“不中。”

    109.随着空荡荡的火车回家

    和金榜的预想完全一样,到了农历年三十的这天,再没人过问知青们是不是守在乡下过革命化春节了。用金榜的话,是全撒丫子了。这一天的火车照样停靠乘降所,在雪地里黑拖拖的,大喘气。金榜最后一个上车。他的两条腿还在车下悠荡,车已经开了。金榜的肩膀被女列车员和杨小勇等几个人拉住。女列车员想骂金榜不要命了,看金榜站起来,一个人挡满了过道,她没敢说话。

    火车上几乎没有人,金榜把第八号车厢每条椅子都躺一下。金榜说:“我要是美猴王,一根毫毛变出一百个金榜就享福了,我要把这些座位一下都给它睡满。”

    一只金红羽毛的公鸡穿过这节车厢,一直向前飞,耀眼的翎翅全都炸开,后面一个穿黑大衣的人扑过去追。金榜感觉鸡和追赶者箭一样过去。金榜对杨小勇说:“这孙子整只鸡惊着我们了,按住他,我妈最爱吃鸡冠子。”

    烧锅集体户里的知青像突然下山的猛兽,全往前面的车厢走。火车正经过一座铁桥,车厢晃得厉害,车厢衔接处好像马上就给挣断。金榜几个人一直追到最后一节,那儿有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蜷在座位上睡觉。杨小勇说他看见那个追赶公鸡的人了,肯定不是锦绣的,他还看见鸡脚给手绢捆住。现在,居然全消失了。金榜说:“挖地三尺也得把孙子找着。”

    每节车厢都搜过,根本不见穿着黑大衣抱红公鸡的。杨小勇揭开一个睡觉人蒙在头上的长围巾,是个女的。金榜说:“这人我见过,是我们锦绣的知青。”杨小勇说:“管她哪儿的,弄起来问问。”

    金榜拉着杨小勇到过道里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规矩。”

    金榜不想跑了,卷起他的狗皮帽子躺下。他的头好像完全和身体分离那样晃荡。

    金榜说:“过年可真没意思!”

    杨小勇躺在另外的地方。他说:“最有意思是钻心摸眼儿想回家那几天。”

    烧锅集体户的几个人坐立不安想回家的那天,金榜讲了他的一个同学因为打架,被劳动教养三年,马上就要过年了,那人在劳教所特别想回家,吃饭的时候,吞了一根折成几截的竹筷子,然后号叫着去找管教员,说肚子疼,肚子很快真疼,人在水泥地上翻滚,劳教所只能送他去开刀取筷子。他终于回了家,养好伤口再回去劳教。

    杨小勇说:“筷子怎么吃,扎得慌呵。”

    金榜说:“那小子什么都能咽下去,铝勺、钉子他都吃过,都是为了闹回家。”

    杨小勇说:“说得我肚子难受,我幸亏不用受那个罪。”

    现在,火车进入隧洞,车厢里完全黑的,空的车格外响。金榜想:天塌地陷了一样,回家和不回家到底有他妈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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