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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在树上喊话的布谷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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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0.地动了

    1976年年初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锦绣的人完全不知道。www.Pinwenba.com马列问:“地震了,你们还不知道?”

    马列看见天暖和了,向阳坡上的积雪融化出蜂窝一样密密麻麻的洞。马列上县城买茄子籽。包装菜籽用裁成一块块的报纸,有一块写了海城地震。马列说:“再给两张。”卖菜籽的人发现马列是想看报纸,瞪了他一眼说:“你寻思啥?拣几张报纸撕巴撕巴,这玩意儿是给你当学习材料的?”马列把菜籽揣到怀里。马列想:国家的事多大也和我没关。要是发动一场战争,该多来劲儿。

    回到锦绣,马列见人就说地震了。农民不太相信,他们说:“地是个死葫芦,咱这一年一年的撅,刚撩它一层薄皮儿,这么大的地咋能动?”农民不说地震,一定要说成地动。知青们说:“震!震他姥姥屎的,就盼着那一天呐,不要震别地方,专震咱们锦绣,天崩地裂,麦子谷子都种不成。把咱全震回家!”

    马列在几只饭碗里撒了茄子籽,每天趴在碗沿上,盼望着它们发芽。地震的消息很快给人们忘了。种庄稼的季节还没有到,农民都坐在炕沿边,向下深深弓着,抽烟喝凉水。农民心里存一件事往往都要想很久。有人说:“地动好,春脖子短,快扬粪趟地了。”有人说:“兴许不好,好么秧儿地闹地动,吹灯撼墙的不是啥好事儿。”往下他们收住,不说了。女人们也听说了地动,有点儿恐慌,随后拿来吓孩子。她们说:“再跑,再跑就地动了!”脸上拖着两条亮闪闪鼻涕的孩子马上定在化掉的稀泥雪水里,张着嘴好像等待着地动。

    黑土一片片露出来,地里没发生什么。西天打了一阵闷雷。农民说:“这不是惊蛰了吗!节气熬克人呐!”

    马列的茄子苗有一天全部蔫了,孤儿挨饿一样耷着,很快全部死掉。马列把碗里的土都摊在院子里,想剖析原因。知青们说:“别做茄子梦吧,累得脸青脖子紫,这辈子再不想吃茄子。”

    马列说:“气候不正常,地震搞的。”他又撒了一次籽,刚生了芽又给人拔光了。

    泄了气以后,马列躺在炕上看天上的云彩,发现春天的云和冬天的云很不一样。冬天的云像条脏棉絮,大块的。春天的是刚摘的棉桃,细碎。他准备把这发现告诉别人。屋子没人,知青都到河边看跑冰排了。他们打捞了冰,举在手里,亮晶晶的像不规则的镜子,也像盾牌,像兵刃。知青们挥舞着冰碴互相作战,在刚发软的土地上狂跑。

    农民说:“地没动,河动了,活物都还阳。”

    111.恶味

    一场春风过去,冻在缸里的食物,肉和黏干粮也开始融化。女人们探进缸里说:“快吃吧,再不吃,啥好嚼咕也挡不了起黏弦子。”从缸里出来,她们用力吸一口发湿的空气,感觉到不好闻的气味。女人们说:“大地咋能冒出这种味,这是尿臊呵!”女人们在屯子里四处走,喳喳地,想寻找坏气味的根源。最后,她们在集体户墙外会合。全锦绣的集体户没一个例外,门口一定有凸起的冰壳,巨大又鼓,是积蓄了整个冬天的污水,很大比例是粪便。现在,它们也开始融化,尿臊味四溢。女人们掩着脸赶紧走,赶紧把残留了食物的缸压上帘子和青石头。她们说:“具体户都是些啥人,窝儿里吃,窝儿里拉。”

    污水把出门的路都淹了,知青们到处找垫脚的砖头,想在锦绣找到半块方正的砖,不是件容易事情,他们四下搜寻。

    农民问知青:“见天地儿闻,不臊腥?”

    知青说:“闻惯了,没啥味。”

    112.消息来得又多又快又乱糟糟

    接近清明,跑回城里过年的知青都坐火车回了锦绣。消息由乘降所向锦绣的四周散开。有人说今年的招工计划不要一个女的,都是国营大工厂,门口有站岗的守卫,骑车的进门要下,先吃下马威。很多男知青更加鄙视地对厨房里的女知青喊:“上饭上菜的伺候!”锦绣公社的干部们蹲在食堂门里,整整齐齐地,像等待开饭的劳改犯。食堂的老师傅隔开两米,也蹲下说:“白瞎咱这青堂瓦舍的大院了!”消息也有关于锦绣的,据说要把锦绣公社拆成三个部分,分别归向邻近的公社。锦绣将不存在了。锦绣的人都不明白县里这么做的真正用意。王书记望着快杨说:“听风就是雨,该干啥还干,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赵干事第一个站起来说:“和尚好当,谁不明白风在雨头,屁在屎头,无风不起浪。我家上秋收点高粱,老婆拿搓衣板坐在当院搓高粱壳,还不如回家种地抱孩子去。”

    大地又变得油黑和肥沃。形容土里能攥出油,就是这个季节,融化的雪水浸透了每一片黑土。农民下地,在田野里堆起粪肥,稀疏又均匀,远看大地就像无边无际的墓场。最先发绿的是坟头的南侧,小根蒜发了嫩黄的细芽。

    有人随口告诉赵干事,乘降所换了人,自称沈阳铁路局的李铁路走了。赵干事站在茅坑前说:“那人干得好好的,咋走了?”赵干事专门去了乘降所,新顶替李铁路的是个大个子,像匹大洋马。大个子说李铁路退休了,他儿子接班到了铁路上。赵干事说:“他没多大岁数就退休?”大个子说:“还不是为了儿子的前程?我是个光棍,我要是有个三男四女,我还忍心占着铁路这茅坑?”赵干事问,有没有联系地址。据大个子说没有,路上多少号人!路上的意思就是铁路。

    赵干事站在稀泥浆里,它们在春天的阳光中像巨幅绸缎那样闪光。赵干事的裤子到脊背溅得全是泥点儿,这使他很狼狈。赵干事想:干这工作不是行善就是作孽!我还白拿了人家一辆自行车!赵干事整个晚上都插上了门,欣赏那辆新自行车的零部件。他尤其喜欢那对车轮,它们闪光的链条。赵干事说:“世上再没有比车轮子更精致的玩意儿了!”墙角堆了一些陈年的红萝卜,又干又皱,那形状好像一个李铁路蹲着。赵干事不由自主地总向那儿看。赵干事转动车轮的速度立刻慢了。他对李铁路说:“我啥事没办,收这礼有愧。”李铁路说:“还剩一个儿子在乡下,一个萝卜只能顶一个坑,你说我怎么办?”赵干事说:“你让他上锦绣来找我。”李铁路又变回一堆干萝卜。赵干事找出早买好的彩色绒球安装在车轮链条上,这个时候再使劲转它,眼前就是两只奇异的彩轮。赵干事想睡觉,他喊:“萝卜!”萝卜们回答说:“嗳!”赵干事又喊萝卜,萝卜又答:“听见啦。”这样他的心才安稳一点儿。

    小协理员敲门说:“赵干事,又出反标了!”

    赵干事问:“提没提咱主席呀?”

    小协理员说:“没。”

    赵干事说:“像我这种中国最末余儿的官儿,不管那些烂肠烂肚的事儿。”

    小协理员说:“咋整,撂那儿?”

    赵干事说:“刷巴刷巴得了。”

    小协理员还不走,他说:“不信抓不住他。”

    赵干事说:“对我说也没啥用,我又不是具体户他爹,我就等着五马分尸,把锦绣给掰成三瓣,我家去种地呢。”

    推了小协理员,但是推不掉王书记。王书记说县上来电话了,计划今年给锦绣一百七十个。赵干事说:“啥玩意儿一百七十个?”

    王书记说:“找你还能是啥?今年的具体户下的新学生呗。”

    赵干事哀声说:“下到啥时候是个头儿?”

    王书记突然严肃了,王书记说:“这是百年大计,同志!”

    赵干事说:“这么大疙瘩地场儿,还不挤冒漾(溢出来)?”

    王书记说:“你咋这悲观。”

    113.战士们归来

    烧锅屯的农民在露天里开会。讨论西北冈的地种什么庄稼。农民都说裆里面潮乎乎的,开会的人跟着太阳挪着走。烧锅屯队里的谷子受了潮,分摊到每户农民家里,让热炕来烤干谷子,炕都给垫厚了几公分。潮湿的气息钻进了棉衣和身体,久久不散去。开会的人挪到西南,烧锅的队长大声说种几垧毛豆的时候,看见旱道上下来一行人,他再细看一眼,马上收回眼睛继续说毛豆。金榜几个人全背马桶包,晃晃荡荡地走进集体户。其中两个人明显瘸着,一个是杨小勇。农民说:“贼皮子们又回来了。”

    集体户的门上拴一缕绿毛线绳,它代表锁。金榜进门掀一下炕席就生气,金榜说:“咱姐就忍心让咱睡在精湿的谷子上?”

    杨小华从后地里回来说:“家家都摊了谷子。”金榜说:“我在这上睡不着觉,躺着不舒服。”杨小华不想提谷子,问金榜们背的什么怪包。金榜说:“这是马桶包,正时兴呢。”杨小华问:“偷的?”金榜说:“几个孙子心甘情愿送的。电工刀子往桌上一掼!”杨小勇去舀水,腿上的伤暴露了。杨小华说:“你怎么瘸了?”杨小勇说:“踩到冰上摔个仰八叉。”杨小勇没告诉杨小华他在城里打架。但是,他回到锦绣当天就去找队里的年轻农民山东子。山东子姓陈,因为跟父亲从山东逃荒过来,烧锅的人叫这一家人都是喊山东子。

    杨小勇说:“山东子,你过来,我得胖揍你一顿。”

    山东子怕金榜,不太怕杨小勇。山东子说:“你揍我,也得因故点儿啥。”

    杨小勇说:“就因为一个小子长得像你,我冲上去帮他打,才瘸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知道不。你从今儿起出工一百天,算我的工分。”

    山东子问:“你不是回城了吗?”

    杨小勇在城市里待得并没有意思,去过电影院和浴池以后就躺在床上听父亲叹气翻身。杨小勇出门去公共厕所,两伙农民正因为争夺粪池里的粪便在打架,一方牵一匹枣红马的粪车,另一方牵一灰青马的粪车。一个农民已经下到冻实了的粪坑里,就是这个人长得像山东子,正拿十字镐大声朝上面骂。杨小勇想:正待着无极六受(无聊),上吧!杨小勇用半分钟看清了敌我双方,立刻夺了一件铁锹向另一伙劈过去,最先动手的是杨小勇。胡同里完全乱了,十几个人追打在一起,杨小勇舞起了长柄的粪勺,对手不敢近前。然后他钻进围观的人群逃了。跑了两条胡同,叫来了同户的另一个知青。杨小勇说:“今天帮的就是山东子。”知青问:“要帮谁?”杨小勇说:“到地方我再告诉你,我奔谁去,你就跟着上。”杨小勇扑倒了一个人,抢下鞭子,腿上挨了重重的一下。两伙农民很快散了。一个戴眼镜的人说:“快滚回乡下得了,全是屯二迷糊(对农民的蔑称)。”杨小勇追上,想拉那个人的自行车后架。肩上受了伤的知青拉住杨小勇问:“老农打架,你掺和什么?”杨小勇说:“你没瞅见粪池子里那个二迷糊长得像咱队山东子?”知青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厨房里,杨小华跟住杨小勇问:“你的腿怎么摔的,说实话,你!”

    杨小勇笑眯眯地唱京剧,算回答她:

    战士们杀敌挂了花,

    不能啥都告诉你沙妈妈。

    从死里面缓过来的土地又有了生气。农民的孩子拿着金黄耀眼的玉米面饼到处走,他们的父亲用木杆把房梁上挂了一冬天的种子们挑下来。金榜他们都没有出工。也许是在回锦绣火车上,每个人的屁股后面都沾了漆黑的沥青,他们拿刀子刮裤子,上身穿着大衣,下面露出健壮如牛的光腿。杨小华说:“快扬粪去吧。”金榜他们说:“心难受,不去。”杨小华说:“你们还有心?”金榜他们说:“没心,肉皮子难受。”杨小华把锅盖当砧板,切土豆丝。她能把土豆切成那么细,洗成那么白净。

    湿谷子炕干了,疏朗地从手指缝里流下去,沙沙发响。农民家的谷子都有专人收到队上,入了仓。只有集体户没人来过,把他们给忘了。金榜说:“睡惯了谷子,没有还不行,这是队里照顾咱伤病员,给咱多加了一床厚褥子。”烧锅的知青就在干燥柔软的褥子上翻来覆去,唱任意编造词的歌:

    娘呵,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谷堆上。

    让儿的后腰硌得慌。

    现在,他们正在大笑,因为歌词编得绝妙。有一个知青爬起来说他母亲花五十块钱请人包了两只沙发,又软又有弹力,坐着比炕舒服得多。金榜他们受了启发,全起来穿衣服,决定做一只沙发。金榜在柔顺如鸟羽毛的春风里面走。他的心情好得像早上的向日葵花盘,香粉四散。金榜到场院上抱了一大捆谷草往回走。土坯做框架,草把做扶手,金榜扯了他的棉被面蒙在土制沙发上。每个人都上去试试,努力分开腿,后仰着,故意做出被弹力冲起来的样子。杨小勇说:“好像拔牙的椅子。”杨小勇决定请山东子来试。山东子坐下问:“能不能抽烟?”大家都说能。山东子仰着抽烟,烟灰烧了破棉袄,他马上不坐了说:“不好,这玩意儿跟没坐着似的,屁股不着地,坐云彩一样,不好!”山东子又点上烟走了。金榜说:“真不会享受,咱弄块兽皮包上,就是威虎厅里的座山雕了。”

    杨小华进来说:“咱那几条狗不光看院子,还霸着道,不拴住早晚让人给勒死。”

    金榜说:“勒我一条狗,我勒他全家。”

    杨小勇有点儿殷勤,请杨小华来试沙发。

    杨小华生气了,看都不看墙角堆的那摊东西。只拿两只精巧的小手擦鬓上的汗。她说:“你们就不争气吧。”说完直接出门。

    金榜说:“别惹唬她,就当她是咱妈。”

    杨小华走得太用力了,颠簸的土路把她显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像这种走法,用不了多久,杨小华就会拐到天边上去。杨小华去亚军家问男孩:“你嫂子在吗?”男孩不说话,抓过狗的头,按低了,他坐上去。男孩用这个动作表示亚军在家。

    杨小华说:“我想转户,一天也不想待在烧锅了。”

    亚军说:“过去的八年全白干了?金榜小勇他们再驴,也不是全没人性,别想屎窝挪尿窝了。”

    杨小华说:“熬不出头了,我心里明白。”

    亚军的儿子在她的怀里蠕动,用小手抚弄她纷乱的头发。地上的男孩望着她们,屁股下面随着狗的头摇荡着,好像坐着秋千。杨小华想:谁不比我活得像个人?

    现在,金榜几个全靠在沙发上,用蜡烛的火苗烧一根针。杨小勇在城里见到别人肩上刺了个血字。金榜说:“咱全在右膀子上刺个‘干’字。两横一竖,好刻。”大家问:“都干什么?”金榜说:“什么都干,没咱不敢干的事儿!”杨小华看见一屋子人都脱掉单只袖子。

    她说:“又要干什么?”

    杨小勇说:“什么都干!”

    针尖刚划到肉,血珠立刻冒出来。“干”字的笔画少,想刻在皮肉上却不容易。有人提议上风里走走,说凉风能减轻肩膀上的疼。屋子里马上空了,门全敞开,让春天的风进来。蒙沙发的大布飞扬,它要升空。泥地上滚着刚擦过血的玉米秸芯。

    114.游荡到了锦绣的画匠

    什么鸟都到树上叫了。农民不喜欢布谷鸟,叫它臭咕子。农民喜欢喜鹊,叫它起翘。麻雀,农民叫家雀子。布谷鸟叫得最热烈的时候,画匠穿过正在育苗的一片杨树条枝进入了锦绣。在田里翻地的农民都停住,牛也停住,他们都以为这个挑木箱子的是走乡串户的理发匠。他们说:“万物返阳,连剃头修脸的都活润了。”

    住柳条沟的接生婆坐在火炕上,玉米秸的火焰把这衰老的女人架高。她用两只苍黄的手扶住黄泥加碎麦秸的窗台。经过一个冬天,她的眼睛里生了翳。接生婆说:“画匠你坐在炕头,自个儿摸烟笱箩,自个儿卷上,我问你画寿木得几天?”画匠说:“看老太太要画点儿啥?”接生婆说:“你能描画个啥?”画匠说:“要论画,全套的二十四孝我都会,官家不是不让吗。”接生婆说:“我的寿木,上画蓝瓦儿的天,下画黑实的地,天上祥云,地上莲花,你能描画不?”画匠说:“能。”接生婆说:“料就在仓房里,你麻溜儿画,瞅好了,我好松地(安心地)闭眼睛。”画匠说:“夜黑了在哪旮歇着。”接生婆说:“上具体户找宿去。”画匠着急了,他不想和知青住。接生婆说:“我儿子是队伍上的,回来那阵子都认得他们,找个宿儿还算事吗?”画匠不同意,坚持住仓房。一路上,他听说马脖子山上有叫铁男的知青,连活喜鹊都逮了烧着吃,毛管没拔净就吃光了。

    画匠已经快十年没画了,一年前,有个远亲央求他画棺材,才偷着恢复了。画匠自己说成是把活儿捡起来,好像绘画手艺是件小东西,随意放下又随意地捡。画匠用手量着接生婆的松木棺材,准备画八朵莲花。这个时候,有女人讲话,画匠向外看见了唐玉清正和接生婆在院子里。画匠想:这大姑娘满面愁云呵,像具体户的学生。画匠隔了一会儿走出去,对接生婆说:“我多一句嘴,刚才站当院那个,不像大姑娘,像个媳妇。”接生婆说:“你多言多语可不好!”画匠马上返回去往搪瓷碗里搅兑颜色。画匠想:我得告诉那姑娘一句,人挪活,树挪死,搁一个地场儿囚着,没好果子吃。到了第三天,接生婆挪着小脚过来,抚摸那些颜色的边缘,感觉云彩丰肥,花瓣敦厚。她问画匠:“明儿做啥?”画匠说:“明儿就剩勾金线。”接生婆说:“明儿给你抱两只下蛋的鸡,外带两盒槽子糕,你识足不?”画匠说:“识足了,老太太。”

    夜里,画匠卷起自己的黑棉袄枕在头下,临时床铺挨着鲜丽发光的棺材,不过画匠不害怕。突然,有人拍门,院子里手电筒的光柱四处扫射。画匠想:抓我的!画匠浑身都抖,摸不到衣裳,连他自己的一双脚都摸不到。柳条沟四队的知青们从外面拨开门闩,一下子全站在屋子里说:“吓尿裤子了,来看你画的手艺怎么样!”很多年以来,画匠有讨好一切人的习惯,他摸到腰上拉出烟袋。一个知青说:“会画人像吗?”画匠说:“时兴的人不会,光会古装的,九岁黄香温衾,王祥卧冰求鲤。”知青打断画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全是封建迷信。”画匠为了缓和气氛,主动说他认识刚从锦绣转到他那个公社的知青王树林。柳条沟的都不知道谁是王树林。经过画匠的描述,知青们终于想到了公社照相馆里爱戴顶军帽的农村青年。他们再也没心情看棺材上的画了,义愤使他们气急败坏地在刚刚发芽的柳丛里走,抽打那些柔软的枝条。

    唐玉清一个人在集体户门口站着,月亮使卧在泥地里的半截缸油光光地好看。匿名信的事情出现以后,集体户里几乎没有人和唐玉清说话,所有的笑声,都使唐玉清紧张,她以为她必定是别人笑的对象。现在,她听见他们黑压压地走近了。他们说:“真是什么王八蛋都混到知识青年堆儿里了,我们的内部藏污纳垢,连老农民家的傻二小子也进来了!”月亮在这个晚上惊人地大,而且是亲切的乳黄色,知青们决定在月亮普照的银色大地上唱一首歌。从乱唱到齐唱,渐渐变成了轮唱:

    屯老二我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正西,

    离这儿还有一千里。

    唱歌使人兴奋,知青们说:“连画棺材的都蹦跶出来了,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明天早上不出工了,睡足了,咱上大队汇报去。”

    画匠从清晨就开始收拾他的绘画用具。接生婆提着两只鸡过来说:“这是两只九斤黄,都摸着蛋了,扎住脚,给你算个手艺钱。”就在这个时候,大队民兵营长带着人进院子喊接生婆。他们说:“你家来了啥人?”

    画匠只看见狂舞的鸡翅膀,好像是它们坏了事情。画匠慌极了,提着捆了蓝布条的鸡腿,把它们塞进棺材里去。民兵并没有多停留,问了画匠是哪里的人,又警告他快离开之后,他们全走掉。可是,那两只怀了蛋的母鸡都断了气。

    接生婆说:“画匠师傅,你装巴装巴家伙,麻溜儿快走吧。你也瞅着了,这鸡不是瘟病,揣着蛋呢。你也省事了,要不你走半道上还给它们透气。”

    画匠想:我在锦绣没有做下仇儿,咋能给人报了呢?越这么想,越感到这地方深不见底。知青都在向阳的坡上,给远去的画匠喊口令:

    一二一,

    画出个大公鸡!

    一二一。

    画匠踩着“一二一”,心里觉得很别扭。他逃亡一样出了锦绣的地界。回到自己的家,画匠突然说:“槽子糕我咋没见着?”

    115.李英子为什么梦到母亲

    改善伙食这一天,锦绣公社敬老院把煮肉的大铁锅架在院子里。一对老夫妻都穿着长到膝盖的黑棉袄,四处找李英子,他们互相不讲话,见到人就说:“我们老公母俩要找英子断案。”其他老人说:“啥案?”两人大声抱怨对方,气得脸上全是皱纹。

    李英子调到敬老院一个月了。她在院长办公室,院长说:“你别领这二十块钱工资,到年底,给你折算成工分,你还是具体户的知青,算借你来帮忙。”

    李英子说:“我什么也不是,就是敬老院的职工,和你们一样按月领工资。”

    院长说:“敬老院有啥出息,我还是指望你能抽回去,哪好也不如家。”

    找李英子断案的老人找到院长办公室,一个进了门就说话,另一个坐在门槛上放开音量号哭。门外刮着春天的干风,李英子掀开左边那扇棉衣襟挡住风,划火柴,点着一根烟。两个老人诉说他们因为枕套里的黄豆打架。敬老院里的老人不分性别,全睡在一条大炕上,人和人之间隔一截挡板。如果是一对夫妻,中间的档扳会抽掉,表明那个空间是两个人的。老人很快和好了,走出院长的办公室。满院子的肉香,上了年纪的人闻不到。他们探头向锅里说没见到肉,炊事员捞给他们看。他们又说:“切得太碎。”有人问和好的老人,为什么只听李英子的。两个人说:“旁人的心摆不正,心都长到肋巴扇子上去了。新来的李英子识文断字,公平。”回到东房,老太婆上炕剥黄豆荚里的豆粒,然后装进枕套。她是枕着黄豆睡觉的,那是她生命里最有价值的东西。老头子拿暖水瓶的铝盖装了黄豆,在风里斜着,走向豆腐房,换了两块滚烫的豆腐,马上捧在手掌心里吃啃,吃得飞快,好像很怕有人冲上来抢走了它。李英子说:“大爷你吃慢点儿。”老头子两只空空的手摸进嘴巴说:“上牙膛烫起泡了。”李英子说:“你急的什么呢!”老头子说:“慢了不中,像没吃着。”

    老头子在棉袄两侧摩挲着手,自言自语走了。老头子说:“人活就要生养,生养了才有孙男弟女养老,不用进这熬干人的地场儿,吃块豆腐落了满嘴的泡。”

    就在这个晚上,李英子梦到了母亲。从一扇对开的门,又像深紫色的丝绒帷幕里出来,一个没有具体面目的人,但是那人微微走近的光影非常确切,就是母亲。

    母亲说:“是我,是妈妈!”

    母亲说:“你走了八年都没有消息。”

    母亲说:“你把名字都改了,我的女儿叫应知,不是英子。”

    母亲说:“那些年的事快忘了吧,那时候连我都年轻。”

    母亲说:“连抽烟你都学会了,我看你的手指头发黄,是劣等烟叶熏的。”

    母亲说:“家里的茉莉冻死了两盆,你爸爸的橡皮树给我碰破,流了一天白浆。”

    在李英子的梦里,母亲就是来演独角戏的,一个人对着黑漆漆的四周念着她的台词。李英子想:我不动心,经过这八年,我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布谷鸟很早就大叫。种谷子的人下地了。牲畜在最前面,随后是扶犁的,再随后是敲点葫芦下种的,最后是踩格子的,他们脚顶脚把刚破开土地踩结实。这列小的队伍不断在大地中间折返走。锦绣以外全北方的每一块泥土都精细地耕种过了。李英子和几个身体好一些的老太婆去院子里栽土豆。梦里面母亲的声音又出现。

    116.幸福的极限是到马车上

    刘青从锦绣供销社买了两只新的马套包,把它们挎在臂弯上。他越过河上的小桥,准备回红垃子屯。走了几里路,脱了棉袄和罩衣夹着。刘青想:我这样像啥,拖儿带女的赶集人。后面三匹马的蹄子和橡胶车轮声赶上来,刘青闪开车辙。马车上坐着几个盘腿笑着的女人,又高又悠闲,其中有人说:“捎上他个脚儿,他是红垃子屯的。”赶车人不太情愿,吆喝牲畜停车,根本不回头说:“想捎脚儿就麻溜跑两步。”刘青左右都拖着东西趴上马车。一个人说:“刘青大哥我认得你,你不认得我。”

    刘青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知青健康的红脸。刘青想:大地里的庄稼多有营养呵。

    1965年,刘青代表全市的十几个坚决要求到农村去做新农民的高中毕业生在市里的体育馆宣誓,主席台的对面是画了红脸的小学生百人合唱团。对那群孩子,刘青略微还有记忆,现在,和他同坐一辆马车的就是当年合唱团的一个成员。

    女知青说:“那个时候,你有多少岁?”

    刘青说:“十九岁。”

    女知青说:“那年我八岁,张着嘴,使劲儿唱‘党是太阳我是花’,今年我十九岁,下乡两年了。让我待你那么多年,我马上就跳井。”

    车上的女人们听见跳井,都拿胳膊肘捣女知青,用农妇们特有的声调说:“掰扯啥呢,死丫崽子,啥都敢扯,咱屯井眼子小,把你卡在井沿上!”

    女知青问:“这么多年,你没后悔过?”

    刘青说:“后悔事儿小,我当着上千人说了话,建设新农村,我不能蔫回去。做事就得死心塌地。谁家的根上就是城里人?我爷爷就是农民,到我父亲才进城。”

    女知青打断了刘青问:“可是我不知道什么叫社会主义新农村。”

    刘青回了红垃子屯,把马套包和一串钥匙交给队长。

    队长问:“咋了?”

    刘青说:“我早说了,开了春儿我下大田。”

    队长说:“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刘青的女人听说刘青不做保管员,拍打盛放干粮的帘子,把圆形给摔成了椭圆的。她像洼地里转不出去的旋风那样来来回回地走。

    女人说:“你是扶不上墙头了,我找爹去!”

    刘青说:“你找毛主席去也没用。墙根儿上搭把梯子,你以为人人都想顺着梯子上墙头?我就觉着站在地上挺好,为什么非要往上爬?”

    女人说:“没见你这么浑脑瓜浆的人。”

    女人在天黑的时候回娘家去,扔下刘青和正学习走路的孩子。孩子扶着刘青的膝盖就想到了车,她说:“车!车!车!”夜晚,刘青在腿上颠着女儿,给她学火车叫。她那颗很小又很鲜红的心完全满足了。

    刘青对他自己说:“想有什么用兴!明天早起下地去。”

    117.九级大风把陈晓克吹回来了

    赵干事完全无意地盯住小协理员刚糊上墙的锦绣挂图,他一眼就看见了荒甸子屯。赵干事说:“黄鼠狼迷住的几个女学生咋样了,该回来了吧。”赵干事说完又去做其他。农民们想:“春天是个万物都发的节气,她们还是远远地待在城里头吧。”

    紧接着刮了一场少见的春风,锦绣有上百的柴禾垛跟着风悠悠地跑散了。出门的人进了屋子,必定直奔水缸,舀了水来清洗眼睛里面的沙土。小知青洗不出沙,哭着胡乱揉。老知青们说:“把眼睛看到水面,睁着眼洗!”

    风力最大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到天黑前,陈晓克坐上午的火车回了锦绣。他几乎两脚没有沾地,就给风直接送到马脖子山下。满山的榛树丛还没有变色,灰灰地迎着风,很凄惨地晃着蓬松的头。试试榛树的枝条,都已经随风软了。马脖子山想:这不是过去横踢马槽的陈晓克,他回马脖子山干什么!

    第一个遇上的熟人是马脖子山生产队的队长。一条尿素口袋呼啦啦地飘着,半罩住队长的头,他只能看见对面来人那双穿胶鞋的脚。队长说:“毁了毁了,下地的麦种都扬二翻天刮跑了!”随后,队长向上看见陈晓克,布满尘土的脸上不自然,心里更加堵胀,应付一声,顶着风走远。集体户里的人正手脚忙乱,扯着一条棉被的四角,想遮挡窗外的风沙,他们要把被子钉在木窗框上。所有的人一起回身,看见穿一身蓝布工装的陈晓克正进门。他们说:“怪不得起了这股邪风,是什么人物回来了。”

    铁男戴了一副风镜,使人琢磨不透他在镜片后面的表情。铁男说:“户长,听说你给分配到街道副食卖酱牛肉?没带两坨给哥们尝尝?”

    陈晓克心里感到不顺畅,他说:“扯淡!我是正经拜的师傅,学的钳工。”

    小红的样子一点儿没改变,辫子长了。她一直站在门槛上,脸上出奇地平静,有点儿不像能随时拉进两扇大衣襟里面的那个小红。铁男叫小红别站在高处,然后把手搭到小红肩膀上说:“你看小红的胸肌又发达了!”小刘靠着炕沿,并不说话,头发胡乱一团。几个月以前,每个人都不是这个样子,现在,他们变得又生又凉。陈晓克感觉这完全像电影里的情节,组织上盘查审问一个叛徒,他自投罗网,专演叛徒一角。陈晓克拿出了糖块烟卷和带花露水香味的一副崭新扑克牌。他把鞋甩掉了上炕。陈晓克说:“这天就是憋人,来,玩几圈。”他开始洗扑克牌,把那些硬纸片弄出了均匀的扇形。这个时候,小刘塞过一条破棉袄说:“垫上,炕凉。”小刘的声音小得几乎没有外人能听到,这是他私下对陈晓克说的仅有的一句话。扑克牌洗好了,没有人响应,没有人上炕。知青们都好像忙着别的事情,围拢着铁男。

    陈晓克突然发作了,陈晓克用整条胳膊把扑克牌都扫到很远。陈晓克说:“张铁男,你现在就在这炕上扒小红的衣裳,我连看都不稀得看,你把集体户这几间房子都点着了。我照样拿我的红本(城镇人口粮食供应证)领大米白面,你少在这儿跟我跋横,让我今天不顺溜!”

    铁男像经历过大场面的人物,眯着眼睛听陈晓克说完。然后,他把风镜卡在额头上。铁男说:“户长,天都刮黄了,困觉!”

    深夜,风声一点点轻了,反而把活的马脖子山显得寂静可怕。陈晓克等待天色变白,他掀开棉被,厚厚的一层沙土像灰绸的幔子,随着棉被卷到炕脚,棉被的真颜色微微露出来。陈晓克出门,被掏成了空心的柴禾垛不知道什么时候瘫倒了一大片。那里曾经是陈晓克和小红的好地方。在小红以外,还有其他的女人,陈晓克连想都嫌费时间。

    后山,那棵树干油脂斑斑的松树被十几小时的风沙埋住一截。陈晓克挖开沙土,松针积年累月的香味让陈晓克狠狠地骂了一声:“操!”

    隐藏了几年的匕首找到了。陈晓克在裤子和鞋上擦它,又试过了刃,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儿。陈晓克在车间里和人打赌,说他在当红卫兵的时候,弄了一把好刀,头发丝挨上,自己就断。工人说:“拿来看看。”陈晓克说:“忘在乡下了。”工人们捧着白铝饭盆说:“这小子在乡下学会了三吹六哨。”陈晓克突然想到那棵专门给他试刀的马脖子山间的松树。陈晓克说:“礼拜天,回乡下,让你们不信。”其实,工人们无所谓信不信。如果有人说下乡知青拿一捆手榴弹炸点儿什么,他们都信,何况一把刀。只有陈晓克在说到回乡下的时候,心里好像接通了暖气水管,温温的舒服。

    现在,刀挨在腰上,冰凉的一条。陈晓克没有回集体户,他一直奔跑,下了马脖子山。陈晓克想:这辈子再也不挨锦绣的边儿!

    路过烧锅集体户,陈晓克想看看金榜和杨小华。泥房子里没人。陈晓克摸摸窗玻璃,摸摸窗下的板凳,在前一夜里穴起的土堆上画出陈晓克几个字就离开。乘降所的后墙也给沙土埋住,像个僵死的人向后仰着。坐在枕木上的一个人对陈晓克说:“正是种地的时候,你回家?”陈晓克瞄了一眼,感觉说话的人是个大队干部,神态衣着都能看出来。陈晓克又看看他自己。陈晓克想:我还像个知识青年吗,换一身皮也换不了瓤?

    陈晓克说:“我抽回去了。”

    那个人说:“那你还来干啥?”

    火车气势汹汹地开过来。

    陈晓克说:“我是精神病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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