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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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重大火灾发生在新年第二天，网友第一时间进行了微博直播，论坛直播，社区直播，偏安一隅的平阳立时成了全国的焦点。
燃烧的楼体，滚滚的浓烟，交织的水龙，架在顶楼和云梯之间不足半米宽的空中桥梁，顶楼上攒动的人头手臂，世界末日般不顾劝阻往下跳的人，长短拉梯搭载的一条条生命通道和那些被消防官兵背出来的不知死活的人……
“完了，又一起特重事故！”
“死者安息。”
“那楼是什么造的？怎么着得那么快？”
“人间炼狱！”
“太可怕了……”
罗安刷着网页，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有关“1.02”的图片和视频，底下的评论更是触目惊心，直播贴的楼主更是加入了很多自己亲眼所见，其感官感受处处都昭显着一个事实：死伤无数。
罗安第二天打开电脑看到新闻后，立刻就给周磊打了电话。
关机。
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按照直播贴上说的，早上六点楼体才不再有明火，里面的小火苗要全部扑灭还要一些时间。
罗安想，自己打电话的时候，周磊可能还在现场，也可能刚刚结束战斗，毕竟那是周磊的直属区，肯定绕不过去的。
过了拿起电话就播的冲动劲儿，她倒又犹豫起来。
怎么说……也算朋友吧？
那么问候一声也应该的吧？
罗安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给周磊发了短信，结果短信也石沉大海。
罗安不知道，那时候的周磊，正在医院里——呼呼大睡。
是的，就是在睡觉。
连续的值班后，又在火场战斗了整整六个小时，期间连口水都没喝，虽然兄弟支队的支援上来的很快，但周磊没有退后一步。
这里是他的地盘，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栋楼里哪里还有些犄角旮旯。所以周磊带着底下的战士一遍一遍地闯入明火遍布的楼内，直到最后一处小火苗被扑灭。
周磊听何儒章说完队里战士的没有重伤之后，一口气松下来，靠着车就睡着了，谁叫都不醒，大伙一害怕，就手给他也弄救护车上去了。
周磊到医院一套检查做下来都没醒，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外科病房的紧张就不用说了，只好弄到林欣的内科开了个病房，让他可劲儿的睡。又怕他饿坏了，干脆打着营养针睡。
周磊这一睡就睡到了当天晚上，罗安的短信他倒是看了，当时还觉得罗安挺有心的，想着回个电话，但过后一忙就给忘了。
“老何，这特么又唱的哪一出？我怎么有点儿不明白了？”
何儒章办公室里，周磊捻着手里的报告，皱眉看着何儒章。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周磊之所以会这个时间出现在办公室，一来是因为他的家本来就在队里，二来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何儒章一定在加班写报告，想来找他商量一下队里受伤队员的安置问题。所以从医院出来后，他吃口饭收拾收拾，就跑何儒章办公室来了。
按他的意思，虽然队员没有重伤，但应该趁这个机会给队员弄个三等功之类的，这样一旦队员退伍或者转业安置的时候都是很有用的。
结果来的这个巧，何儒章报告写完了正打印呢，他凑过来一边看一边想着队员的事儿，结果就被刚打出来的报告内容惊着了。
“就报告里那出儿。你在医院不知道，上头的意思是要尽快得出结论，让咱们快点儿把报告交上去。”要快不是要细，何儒章拿出烟，自己咬了一根，点着，顺手把烟和火机扔给周磊。
周磊点着烟，问：“那伤亡的数字……”
“嗯，出来了，据说死了六个，重伤十一个，经过抢救，已经有十个脱离了危险。其它轻伤者不计。”
周磊嗤地冷笑出声，“这就是事故调查科给出的结论？失火原因呢？”
“失火原因还在调查中。”何儒章半坐到桌子上，夹着烟的手担在大腿上，低头看着丝丝轻烟。
周磊默默抽完一支烟，把报告又看了一遍。
那报告其实没什么错，也没什么不实之处，只是……常年干这个的都懂一个道理，那就是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说要怎么说，哪部分该强调哪部分该一带而过。
现在看何儒章的报告，上头是明摆着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救火过程中很多细节都忽略了，比如营救了多少群众也只有个大概数字，这些人生命迹象如何更是提都没提，这就是等着让上头自行发挥了。
周磊看完后，把烟头按灭在报告上，报告立时黑了一块，中间被烧出了个洞：“不管他们怎么定的，咱队兄弟出了死力了，该有的必须有，别的我不管，要是少了他们该得的，不行！”
何儒章没去计较那几张纸，只是点头：“嗯，我知道。我跟老大说了。”
“老大什么意思？”
“老大说……”何儒章淡淡地笑了，“让咱们甭管外场这些乱七八糟的，做好咱们的本职工作就好。”
周磊自然懂。他们是什么？是兵。尽全力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其它的，他们不能管，也管不了。
何儒章把烟头按灭，疲惫地揉了把脸。他后半夜接到报警就赶过来了，火扑灭之后又组织善后，之后又到医院安排伤员，之后又是这操蛋的报告。
“老何，外场的事儿咱不管，但咱不能对不起跟咱们的兵。他们还是孩子呢。”周磊叹口气，强调。
那些兵多大？十八入伍，至多也不过二十来岁，在一般人家里，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还是每天打着网游听着流行歌曲的大男孩儿，但在这里，却是要踩着火抱着枪性命相搏的战斗的兵。
在火场里，在危难中，那些三四十正值壮年的男人也会依靠他们，中国自古跟当兵的叫大兵，但他们多大呢？也不过才二十来岁。他们做着超出他们年龄该承受的事儿，如今受伤了，累倒了，怎么能再委屈他们？！
所以该得的，必须有！这是周磊的底线。
“嗯，一会儿我再打一份儿，你直接签了吧，明后天你也不用来了，好好歇歇。张振明天回来。”何儒章指指被烧了个窟窿的报告，跟周磊说。
周磊说：“算了，我不用歇，张振好不容易回趟老丈人家，让他该休休，好好陪媳妇吧，这没年没节的，人家姑娘肯跟他也不容易。再说这边儿也没什么事儿了，何苦的折腾他。”
“那让他休也行，我顶两天，你必须休息。”何儒章看周磊还摇头，直接祭出杀手锏，“你嫂子说了，你必须休息，有意见跟她提去。”
周磊才不吱声了。
何儒章转到桌子后面，重新打印报告，一边打印一边说：“签完字你就走你的，看哪儿顺眼就出去玩玩儿，散散心，横是不能总在队里靠着。”估计这几天各方面狗屁倒灶的事儿不少，他一个人顶着就得了，没必要个个跟着恶心。
周磊不置可否地在报告上签了字，摸着下巴看何儒章。
何儒章挑眉。
“老何，这要是交上去了，上头不管咱们了怎么办？”周磊很担心，因为这么上去的报告，战士的受伤很可能就白受了。
“你跟老大这么嚷嚷去，看老大不踹死你！”何儒章摇头，“亏你还是他带出来的，他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如果说周磊是护犊子的话，那魏杰就是超级护犊子。
“我不是怕老大的上头那什么嘛……”
“老大的上头自然有老大去搞定，你操个屁心！再说，你操这心有用？”何儒章收拾好办公室，关了电脑，把报告装到档案袋里规整好，准备走人，“你回去吧，我下值班室去。”
周磊又看了一眼躺在办工桌上的档案袋，跟着何儒章出了门。
周磊跟着何儒章一直走到一楼，何儒章往值班室拐他还跟着。
“你回宿舍吧，跟着干嘛？”何儒章停下来。
“我去看看。”周磊推了何儒章一把，示意他赶紧走。
这次救火战斗，三中队可以说是全员投入的，除了三个轻伤在医院，其他人也累得够呛。这之后的岗还得值，突发事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
周磊跟何儒章一进值班室，战士们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周磊身体怎么样？
其实周磊就是累的，但当时的情形和昏迷不醒也没什么区别，更何况现场有毒气体那么多，谁知道队长是不是吸入有毒气体过多导致的中毒性休克？虽然后来传回来消息说队长没事儿，但大家伙见到周磊本人还是围上来关心了一番。
周磊这个一拳那个一巴掌的跟大家伙打着招呼，觉得自己的人缘还不错，心里的郁闷也冲淡了不少。
周磊跟战士们说笑一阵，大家又一致催他回去歇着，他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宿舍。
回宿舍干什么呢？周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会儿，那股憋屈烦闷就又翻腾上来了。
他知道自己多想没有用，就像何儒章说的，这些不是他该想的，但作为事故的直观感受者，让他不想那可能吗？
——周磊啊周磊，这种事儿你见的还少吗？不是早就明白这些道理？你还憋屈个屁呀！有本事你就往上爬，等到你能自己制造规矩那一天！
可能是白天睡的多了，周磊一点困意没有。他拿起手机想看看几点，却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未读短信。
翻开一看，居然是罗安的，内容也很简单，问他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很平常的问候。周磊心里一动，翻到之前的收件箱，看到罗安2号上午给他发的短信，内容也和这个差不多，问他一切都好吗。
两条短信内容差不多，是来自一个普通朋友的问候，却让周磊觉得窝心。
他正想回个短信，这时候手机响了。
随着“黑猫警长”的铃声，楚梦涵的名字不断在屏幕上跳跃。
周磊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周队长，晚上好~”楚梦涵的声音一派轻快。
“嗯，你也晚上好。”周磊单刀直入，“请问楚记者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哇，我听说你受伤住院了，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发短信你也不回，于是我就跑到医院来找你了，可是整个外科病房找遍了也没看着你，后来又听说你出院了，就给你打电话问候下啊~”
“你……刚从医院出来？”周磊看了眼手机，马上十一点了，如果真是因为他连累一个姑娘在医院待到这么晚，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是啊，你看为了找你晚饭还没吃呢，怎么样？出来陪我吃饭吧，我知道你有时间~”
“吃饭当然没问题，不过还是改天吧，今天事情多……”
“算了吧周大队长！你要拒绝我就直说嘛！干嘛找借口呢？我知道你们上午救火来着了，但我听说那是个打烊了的会所，里面就几个服务员和保安，火虽然烧得大，但救的也挺快的，没费什么劲儿，你又在医院睡一天了，现在还能有什么事儿？”
周磊皱眉：“你听谁说的？”
“哎？都知道啦，所以你别敷衍我，出来吃饭吧周队长！我请你，就当上回的谢礼啦~”
“我不……”
“就这么定了啊，我知道你住在队里，你等我啊，我过去接你！”
“哎？等会儿！”周磊一听楚梦涵这话音儿是要挂电话，立刻扬声阻止，“我没在队里，你别过来。”
“啊？那你在哪儿？”
“我在我妹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先谢谢啦，挺晚的了就别折腾了，再见哈。”说完，不等楚梦涵的反应，先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好一会儿，周磊都在床上发呆。现在的女孩子太生猛了简直！楚梦涵几次给他打电话，话里话外的亲近他不是不明白。他也不是没好好琢磨过和楚梦涵的可能性，但不管怎么琢磨，最终的结论都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
周磊也说不好。
但要说是因为楚梦涵曾经利用他去夜场的话，周磊觉得也不是的。一来他不是那么小气的男人，二来当时的情况也说不上是利用或者欺骗，顶多算是隐瞒。
但这种隐瞒作为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无所谓，要是作为男女朋友那就万万要不得了。
虽然当时两个人不是那种关系，但如果真有那方面的意思，也应该一开始就坦诚相待。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时周磊的表现很好，打动了楚梦涵，才有后来的这些关心和电话。
但无论如何，周磊是不想和楚梦涵有过多接触的。
于是现在，他想着跑。
按楚梦涵的性格，要是一会儿真来了队里，他就尴尬了。可是大半夜的，去哪儿呢？
周磊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又省钱又消磨精力的好去处。
“您好！”网吧老板站在前台，拿着拍到前台的军官证有点儿发懵，没听上头说临检的事儿呀，这消防大爷大半夜的过来干嘛来了？自己要怎么办？是先套关系再找人疏通，还是先把客人清喽？哎呦自己怎么那么背啊！市里刚着了大火他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没防备下呢？今天有未成年人吗？灭火器都在老地方不？安全门那边也不知道开没开……
他这边儿千回百转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周磊却是误会了：“怎么？没机器了？”
“有、有！”
“那就给我开一台，最好是安静点儿的。”
“你要上网？”
“废话嘛，我买宵夜你卖？”
“哎呦喂上网你早说哎~”老板一口气松下来，才发现后背一片冰凉。暗暗有点儿埋怨，你说你一进来一句话不说就先把军官证拍这儿，是个人也得误会呀！
“早说什么？”周磊看了老板一眼，打量起店里来，人还真不少。
“你早说我给你留个单间呀，现在只剩双人间了……？”老板赶紧把话拉回来。
“单间？怎么收费？”周磊注意力回来了。
“一小时五块，双人间八块包间，当然，你要玩儿的话……”
“这个多少钱？”周磊指着大厅，问。
“两块，会员一块五。”
“就这块儿吧。”周磊放眼一看，大厅边角还有个地方，一指那边的空机器，掏出二十块钱，朝老板说。
“……行！”老板咽了口唾沫，把给他免费的话收了回去。
老板指示收银员麻利地给周磊开了机器，看着网管带周磊走过去之后，才抹了一把冷汗。
“老板，这人……不会是假的吧？哪个军官穿这么穷嗖哇！还这么抠门！”收银员望着周磊的背景，捂着嘴小声问。
“去，少胡说八道！正经八百的消防兵！你没看，直管区离咱们就隔一条街！我去的嘞，可吓死我了，还以为临检呢！”老板到前台里，把收银员挤一边去，坐下了，腿有些软。
其实不怪收银小姑娘怀疑他，这周磊的确穿的水了点儿。里边穿的什么不得而知，但就外套来说，也不知道是哪位战士淘汰下来的冬训服，揭了肩章就成了他的大衣。就算揭了肩章到底也是军服制式，所以倒唬了老板一跳。
“你也说了是隔壁区，也管不着咱们，怕什么？！再说了，看他那架势，就肯定不是执行任务的！”收银员笑话老板。
老板翻了个小白眼：“就你精！你个熊孩子——”小孩子懂什么呢？这年头开网吧第一怕消防，都是北京那场火闹的！消防找个理由就能让他停业整顿，不停不行，断电断网，逼得你整改。营业执照还要年年消审，是闹着玩的呢！
“安啦安啦，老板你想，要是有任务他能一个人？来要好处的还差不多~”
“对啊！你说他不是来要好处的吧？”另一个收银员插嘴。
“你们赶紧该干嘛干嘛去！要好处就去自己区了，能要到咱们这儿？”老板此时缓过劲儿来，又感慨上了，“我看出来了，他就是想上网。多的话别说了，你们去把网管都叫过来，告诉大伙小心点儿，看住喽，可千万别有抽烟的啊！”
“哎呀老板，你别无事忙啦，他在那片儿是吸烟区，你看他自己还抽烟呢！”收银员伸长了脖子观察后，跟老板说。
“嗯？我看看？”老板同样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果然见周磊嘴里叼着烟，头上慢慢腾起烟雾。
“哎~他什么时候走哇，他在这儿我总胆战心惊的。”老板坐回椅子里，揉揉脖子。
“你管他！反正他给钱了，你还能把他撵出去？”收银员丝毫不留情面，嘲笑老板。
“他不给钱也不敢撵呐——你们说要不要给他送点茶水饮料之类的？”老板对收银员的嘲弄不以为意，还十分真诚的征求意见。
“可别！他这个时候跑网吧来，说不定是让老婆撵出来的，咱们可别去触霉头，万一把火发到咱们身上，咱们可多倒霉！？”
“那他什么时候走哇？可真是，那么多网吧，怎么就偏偏跑咱们这儿来啦？！”老板有点儿抱怨。
“来就来呗，老板你快回屋推你的‘塔妹’去吧，有事儿了我们叫你~”
“哎哎~这叫我怎么安心……”
“老板求你了，你太闹心啦！”正这时候有人结账，老板眨巴着眼睛看着收银员，又看看远处的周磊，终于决定还是眼不见为净，回屋和‘塔妹’约会去了。
诚如服务员所说，周磊的心情并不算好。
他本来是为了避开楚梦涵才到网吧来的，结果打开网页就……总之是心情很微妙。
搜狐也好腾讯也好，平阳“1.02”都成了头条新闻。
一帧帧图片，一段段视频，无不记录着当时那场大火的无情，而仅仅十几个小时之后，人们的焦点就从对火灾现场的关注转移到了有关部门公布的伤亡数字上。
“一万多平的营业面积，七层地面建筑，其中五层烧成了空壳，经济损失只有八十万——老板，你用什么装修的？太特么便宜了，给咱们介绍介绍呗~”
“出动十一个消防中队，四十二辆消防车，奋战五六个小时，只扑灭了一个较大火灾？”
“看这个！光楼上往下跳的就不止十几个吧？只死亡六个，重伤十一个？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周磊觉得网络真是神奇的东西，居然有那么多人第一时间窥得第一手资料，分析出了种种可能和不可能！
周磊的心情怎么说呢？一方面觉得被人批出来很过瘾，一方面又觉得有些叹气。
人们很聪明，却只有这么一个展示聪明的舞台。
周磊正看着，qq响了。
周磊的qq还是周黎上大学的时候硬帮他弄的，号码不算难记，密码更是简单，但神奇的是这么些年，竟然也没丢过。周磊本着人有我有的原则，倒是也常去看看，只是好友不多。
此时周磊点开一看，头像是一头粉色的小猪：
是本人吗？
周磊看着“迷途小骆驼”的网名想了半天，才记起此人是罗安。
“1.02”重大火灾发生在新年第二天，网友第一时间进行了微博直播，论坛直播，社区直播，偏安一隅的平阳立时成了全国的焦点。
燃烧的楼体，滚滚的浓烟，交织的水龙，架在顶楼和云梯之间不足半米宽的空中桥梁，顶楼上攒动的人头手臂，世界末日般不顾劝阻往下跳的人，长短拉梯搭载的一条条生命通道和那些被消防官兵背出来的不知死活的人……
“完了，又一起特重事故！”
“死者安息。”
“那楼是什么造的？怎么着得那么快？”
“人间炼狱！”
“太可怕了……”
罗安刷着网页，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有关“1.02”的图片和视频，底下的评论更是触目惊心，直播贴的楼主更是加入了很多自己亲眼所见，其感官感受处处都昭显着一个事实：死伤无数。
罗安第二天打开电脑看到新闻后，立刻就给周磊打了电话。
关机。
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按照直播贴上说的，早上六点楼体才不再有明火，里面的小火苗要全部扑灭还要一些时间。
罗安想，自己打电话的时候，周磊可能还在现场，也可能刚刚结束战斗，毕竟那是周磊的直属区，肯定绕不过去的。
过了拿起电话就播的冲动劲儿，她倒又犹豫起来。
怎么说……也算朋友吧？
那么问候一声也应该的吧？
罗安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给周磊发了短信，结果短信也石沉大海。
罗安不知道，那时候的周磊，正在医院里——呼呼大睡。
是的，就是在睡觉。
连续的值班后，又在火场战斗了整整六个小时，期间连口水都没喝，虽然兄弟支队的支援上来的很快，但周磊没有退后一步。
这里是他的地盘，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栋楼里哪里还有些犄角旮旯。所以周磊带着底下的战士一遍一遍地闯入明火遍布的楼内，直到最后一处小火苗被扑灭。
周磊听何儒章说完队里战士的没有重伤之后，一口气松下来，靠着车就睡着了，谁叫都不醒，大伙一害怕，就手给他也弄救护车上去了。
周磊到医院一套检查做下来都没醒，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外科病房的紧张就不用说了，只好弄到林欣的内科开了个病房，让他可劲儿的睡。又怕他饿坏了，干脆打着营养针睡。
周磊这一睡就睡到了当天晚上，罗安的短信他倒是看了，当时还觉得罗安挺有心的，想着回个电话，但过后一忙就给忘了。
“老何，这特么又唱的哪一出？我怎么有点儿不明白了？”
何儒章办公室里，周磊捻着手里的报告，皱眉看着何儒章。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周磊之所以会这个时间出现在办公室，一来是因为他的家本来就在队里，二来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何儒章一定在加班写报告，想来找他商量一下队里受伤队员的安置问题。所以从医院出来后，他吃口饭收拾收拾，就跑何儒章办公室来了。
按他的意思，虽然队员没有重伤，但应该趁这个机会给队员弄个三等功之类的，这样一旦队员退伍或者转业安置的时候都是很有用的。
结果来的这个巧，何儒章报告写完了正打印呢，他凑过来一边看一边想着队员的事儿，结果就被刚打出来的报告内容惊着了。
“就报告里那出儿。你在医院不知道，上头的意思是要尽快得出结论，让咱们快点儿把报告交上去。”要快不是要细，何儒章拿出烟，自己咬了一根，点着，顺手把烟和火机扔给周磊。
周磊点着烟，问：“那伤亡的数字……”
“嗯，出来了，据说死了六个，重伤十一个，经过抢救，已经有十个脱离了危险。其它轻伤者不计。”
周磊嗤地冷笑出声，“这就是事故调查科给出的结论？失火原因呢？”
“失火原因还在调查中。”何儒章半坐到桌子上，夹着烟的手担在大腿上，低头看着丝丝轻烟。
周磊默默抽完一支烟，把报告又看了一遍。
那报告其实没什么错，也没什么不实之处，只是……常年干这个的都懂一个道理，那就是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说要怎么说，哪部分该强调哪部分该一带而过。
现在看何儒章的报告，上头是明摆着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救火过程中很多细节都忽略了，比如营救了多少群众也只有个大概数字，这些人生命迹象如何更是提都没提，这就是等着让上头自行发挥了。
周磊看完后，把烟头按灭在报告上，报告立时黑了一块，中间被烧出了个洞：“不管他们怎么定的，咱队兄弟出了死力了，该有的必须有，别的我不管，要是少了他们该得的，不行！”
何儒章没去计较那几张纸，只是点头：“嗯，我知道。我跟老大说了。”
“老大什么意思？”
“老大说……”何儒章淡淡地笑了，“让咱们甭管外场这些乱七八糟的，做好咱们的本职工作就好。”
周磊自然懂。他们是什么？是兵。尽全力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其它的，他们不能管，也管不了。
何儒章把烟头按灭，疲惫地揉了把脸。他后半夜接到报警就赶过来了，火扑灭之后又组织善后，之后又到医院安排伤员，之后又是这操蛋的报告。
“老何，外场的事儿咱不管，但咱不能对不起跟咱们的兵。他们还是孩子呢。”周磊叹口气，强调。
那些兵多大？十八入伍，至多也不过二十来岁，在一般人家里，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还是每天打着网游听着流行歌曲的大男孩儿，但在这里，却是要踩着火抱着枪性命相搏的战斗的兵。
在火场里，在危难中，那些三四十正值壮年的男人也会依靠他们，中国自古跟当兵的叫大兵，但他们多大呢？也不过才二十来岁。他们做着超出他们年龄该承受的事儿，如今受伤了，累倒了，怎么能再委屈他们？！
所以该得的，必须有！这是周磊的底线。
“嗯，一会儿我再打一份儿，你直接签了吧，明后天你也不用来了，好好歇歇。张振明天回来。”何儒章指指被烧了个窟窿的报告，跟周磊说。
周磊说：“算了，我不用歇，张振好不容易回趟老丈人家，让他该休休，好好陪媳妇吧，这没年没节的，人家姑娘肯跟他也不容易。再说这边儿也没什么事儿了，何苦的折腾他。”
“那让他休也行，我顶两天，你必须休息。”何儒章看周磊还摇头，直接祭出杀手锏，“你嫂子说了，你必须休息，有意见跟她提去。”
周磊才不吱声了。
何儒章转到桌子后面，重新打印报告，一边打印一边说：“签完字你就走你的，看哪儿顺眼就出去玩玩儿，散散心，横是不能总在队里靠着。”估计这几天各方面狗屁倒灶的事儿不少，他一个人顶着就得了，没必要个个跟着恶心。
周磊不置可否地在报告上签了字，摸着下巴看何儒章。
何儒章挑眉。
“老何，这要是交上去了，上头不管咱们了怎么办？”周磊很担心，因为这么上去的报告，战士的受伤很可能就白受了。
“你跟老大这么嚷嚷去，看老大不踹死你！”何儒章摇头，“亏你还是他带出来的，他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如果说周磊是护犊子的话，那魏杰就是超级护犊子。
“我不是怕老大的上头那什么嘛……”
“老大的上头自然有老大去搞定，你操个屁心！再说，你操这心有用？”何儒章收拾好办公室，关了电脑，把报告装到档案袋里规整好，准备走人，“你回去吧，我下值班室去。”
周磊又看了一眼躺在办工桌上的档案袋，跟着何儒章出了门。
周磊跟着何儒章一直走到一楼，何儒章往值班室拐他还跟着。
“你回宿舍吧，跟着干嘛？”何儒章停下来。
“我去看看。”周磊推了何儒章一把，示意他赶紧走。
这次救火战斗，三中队可以说是全员投入的，除了三个轻伤在医院，其他人也累得够呛。这之后的岗还得值，突发事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
周磊跟何儒章一进值班室，战士们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周磊身体怎么样？
其实周磊就是累的，但当时的情形和昏迷不醒也没什么区别，更何况现场有毒气体那么多，谁知道队长是不是吸入有毒气体过多导致的中毒性休克？虽然后来传回来消息说队长没事儿，但大家伙见到周磊本人还是围上来关心了一番。
周磊这个一拳那个一巴掌的跟大家伙打着招呼，觉得自己的人缘还不错，心里的郁闷也冲淡了不少。
周磊跟战士们说笑一阵，大家又一致催他回去歇着，他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宿舍。
回宿舍干什么呢？周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会儿，那股憋屈烦闷就又翻腾上来了。
他知道自己多想没有用，就像何儒章说的，这些不是他该想的，但作为事故的直观感受者，让他不想那可能吗？
——周磊啊周磊，这种事儿你见的还少吗？不是早就明白这些道理？你还憋屈个屁呀！有本事你就往上爬，等到你能自己制造规矩那一天！
可能是白天睡的多了，周磊一点困意没有。他拿起手机想看看几点，却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未读短信。
翻开一看，居然是罗安的，内容也很简单，问他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很平常的问候。周磊心里一动，翻到之前的收件箱，看到罗安2号上午给他发的短信，内容也和这个差不多，问他一切都好吗。
两条短信内容差不多，是来自一个普通朋友的问候，却让周磊觉得窝心。
他正想回个短信，这时候手机响了。
随着“黑猫警长”的铃声，楚梦涵的名字不断在屏幕上跳跃。
周磊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周队长，晚上好~”楚梦涵的声音一派轻快。
“嗯，你也晚上好。”周磊单刀直入，“请问楚记者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哇，我听说你受伤住院了，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发短信你也不回，于是我就跑到医院来找你了，可是整个外科病房找遍了也没看着你，后来又听说你出院了，就给你打电话问候下啊~”
“你……刚从医院出来？”周磊看了眼手机，马上十一点了，如果真是因为他连累一个姑娘在医院待到这么晚，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是啊，你看为了找你晚饭还没吃呢，怎么样？出来陪我吃饭吧，我知道你有时间~”
“吃饭当然没问题，不过还是改天吧，今天事情多……”
“算了吧周大队长！你要拒绝我就直说嘛！干嘛找借口呢？我知道你们上午救火来着了，但我听说那是个打烊了的会所，里面就几个服务员和保安，火虽然烧得大，但救的也挺快的，没费什么劲儿，你又在医院睡一天了，现在还能有什么事儿？”
周磊皱眉：“你听谁说的？”
“哎？都知道啦，所以你别敷衍我，出来吃饭吧周队长！我请你，就当上回的谢礼啦~”
“我不……”
“就这么定了啊，我知道你住在队里，你等我啊，我过去接你！”
“哎？等会儿！”周磊一听楚梦涵这话音儿是要挂电话，立刻扬声阻止，“我没在队里，你别过来。”
“啊？那你在哪儿？”
“我在我妹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先谢谢啦，挺晚的了就别折腾了，再见哈。”说完，不等楚梦涵的反应，先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好一会儿，周磊都在床上发呆。现在的女孩子太生猛了简直！楚梦涵几次给他打电话，话里话外的亲近他不是不明白。他也不是没好好琢磨过和楚梦涵的可能性，但不管怎么琢磨，最终的结论都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
周磊也说不好。
但要说是因为楚梦涵曾经利用他去夜场的话，周磊觉得也不是的。一来他不是那么小气的男人，二来当时的情况也说不上是利用或者欺骗，顶多算是隐瞒。
但这种隐瞒作为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无所谓，要是作为男女朋友那就万万要不得了。
虽然当时两个人不是那种关系，但如果真有那方面的意思，也应该一开始就坦诚相待。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时周磊的表现很好，打动了楚梦涵，才有后来的这些关心和电话。
但无论如何，周磊是不想和楚梦涵有过多接触的。
于是现在，他想着跑。
按楚梦涵的性格，要是一会儿真来了队里，他就尴尬了。可是大半夜的，去哪儿呢？
周磊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又省钱又消磨精力的好去处。
“您好！”网吧老板站在前台，拿着拍到前台的军官证有点儿发懵，没听上头说临检的事儿呀，这消防大爷大半夜的过来干嘛来了？自己要怎么办？是先套关系再找人疏通，还是先把客人清喽？哎呦自己怎么那么背啊！市里刚着了大火他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没防备下呢？今天有未成年人吗？灭火器都在老地方不？安全门那边也不知道开没开……
他这边儿千回百转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周磊却是误会了：“怎么？没机器了？”
“有、有！”
“那就给我开一台，最好是安静点儿的。”
“你要上网？”
“废话嘛，我买宵夜你卖？”
“哎呦喂上网你早说哎~”老板一口气松下来，才发现后背一片冰凉。暗暗有点儿埋怨，你说你一进来一句话不说就先把军官证拍这儿，是个人也得误会呀！
“早说什么？”周磊看了老板一眼，打量起店里来，人还真不少。
“你早说我给你留个单间呀，现在只剩双人间了……？”老板赶紧把话拉回来。
“单间？怎么收费？”周磊注意力回来了。
“一小时五块，双人间八块包间，当然，你要玩儿的话……”
“这个多少钱？”周磊指着大厅，问。
“两块，会员一块五。”
“就这块儿吧。”周磊放眼一看，大厅边角还有个地方，一指那边的空机器，掏出二十块钱，朝老板说。
“……行！”老板咽了口唾沫，把给他免费的话收了回去。
老板指示收银员麻利地给周磊开了机器，看着网管带周磊走过去之后，才抹了一把冷汗。
“老板，这人……不会是假的吧？哪个军官穿这么穷嗖哇！还这么抠门！”收银员望着周磊的背景，捂着嘴小声问。
“去，少胡说八道！正经八百的消防兵！你没看，直管区离咱们就隔一条街！我去的嘞，可吓死我了，还以为临检呢！”老板到前台里，把收银员挤一边去，坐下了，腿有些软。
其实不怪收银小姑娘怀疑他，这周磊的确穿的水了点儿。里边穿的什么不得而知，但就外套来说，也不知道是哪位战士淘汰下来的冬训服，揭了肩章就成了他的大衣。就算揭了肩章到底也是军服制式，所以倒唬了老板一跳。
“你也说了是隔壁区，也管不着咱们，怕什么？！再说了，看他那架势，就肯定不是执行任务的！”收银员笑话老板。
老板翻了个小白眼：“就你精！你个熊孩子——”小孩子懂什么呢？这年头开网吧第一怕消防，都是北京那场火闹的！消防找个理由就能让他停业整顿，不停不行，断电断网，逼得你整改。营业执照还要年年消审，是闹着玩的呢！
“安啦安啦，老板你想，要是有任务他能一个人？来要好处的还差不多~”
“对啊！你说他不是来要好处的吧？”另一个收银员插嘴。
“你们赶紧该干嘛干嘛去！要好处就去自己区了，能要到咱们这儿？”老板此时缓过劲儿来，又感慨上了，“我看出来了，他就是想上网。多的话别说了，你们去把网管都叫过来，告诉大伙小心点儿，看住喽，可千万别有抽烟的啊！”
“哎呀老板，你别无事忙啦，他在那片儿是吸烟区，你看他自己还抽烟呢！”收银员伸长了脖子观察后，跟老板说。
“嗯？我看看？”老板同样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果然见周磊嘴里叼着烟，头上慢慢腾起烟雾。
“哎~他什么时候走哇，他在这儿我总胆战心惊的。”老板坐回椅子里，揉揉脖子。
“你管他！反正他给钱了，你还能把他撵出去？”收银员丝毫不留情面，嘲笑老板。
“他不给钱也不敢撵呐——你们说要不要给他送点茶水饮料之类的？”老板对收银员的嘲弄不以为意，还十分真诚的征求意见。
“可别！他这个时候跑网吧来，说不定是让老婆撵出来的，咱们可别去触霉头，万一把火发到咱们身上，咱们可多倒霉！？”
“那他什么时候走哇？可真是，那么多网吧，怎么就偏偏跑咱们这儿来啦？！”老板有点儿抱怨。
“来就来呗，老板你快回屋推你的‘塔妹’去吧，有事儿了我们叫你~”
“哎哎~这叫我怎么安心……”
“老板求你了，你太闹心啦！”正这时候有人结账，老板眨巴着眼睛看着收银员，又看看远处的周磊，终于决定还是眼不见为净，回屋和‘塔妹’约会去了。
诚如服务员所说，周磊的心情并不算好。
他本来是为了避开楚梦涵才到网吧来的，结果打开网页就……总之是心情很微妙。
搜狐也好腾讯也好，平阳“1.02”都成了头条新闻。
一帧帧图片，一段段视频，无不记录着当时那场大火的无情，而仅仅十几个小时之后，人们的焦点就从对火灾现场的关注转移到了有关部门公布的伤亡数字上。
“一万多平的营业面积，七层地面建筑，其中五层烧成了空壳，经济损失只有八十万——老板，你用什么装修的？太特么便宜了，给咱们介绍介绍呗~”
“出动十一个消防中队，四十二辆消防车，奋战五六个小时，只扑灭了一个较大火灾？”
“看这个！光楼上往下跳的就不止十几个吧？只死亡六个，重伤十一个？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周磊觉得网络真是神奇的东西，居然有那么多人第一时间窥得第一手资料，分析出了种种可能和不可能！
周磊的心情怎么说呢？一方面觉得被人批出来很过瘾，一方面又觉得有些叹气。
人们很聪明，却只有这么一个展示聪明的舞台。
周磊正看着，qq响了。
周磊的qq还是周黎上大学的时候硬帮他弄的，号码不算难记，密码更是简单，但神奇的是这么些年，竟然也没丢过。周磊本着人有我有的原则，倒是也常去看看，只是好友不多。
此时周磊点开一看，头像是一头粉色的小猪：
是本人吗？
周磊看着“迷途小骆驼”的网名想了半天，才记起此人是罗安。